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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时爬墙,随缘回坑。非常乱,且非常懒。

[仙四/粮食]鬼差三梦

 翻存货的时候翻出一篇七年前给社团的合志写的短文……

 粮食,涉及韩菱纱,奚仲和归邪,云天青。

 一万五,一发完。




鬼差三梦



壬癸:你们人的情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明知不可为,偏要去做的事,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蜉蝣


鬼差甲很闷气。

他站在草丛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虽然常人看不到他,但什么也不干地干站着实在很无聊无趣又无奈。三个时辰前他还在鬼界的一个小旮旯里跟人家喝酒,喝的是从孟婆那里偷来的私藏,据说不但酒力十足还有种种神奇功效连孟婆自己也熬不出解酒的醒酒汤。但是差人就是差人,拿着地府的薪俸,自然要办地府的差事。何况这差事已经拖了好多年,换过好几个鬼差,用无常的一句话来说,“派你去是看得起你”。

于是他只好看着酒友悠闲地晃晃手里的杯子,然后无奈地起身。三个时辰后,鬼差甲收拾好家伙,站在了八公山的草丛里。

在接下来的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鬼差甲把时间花在了等待,观察和暗地里咒骂在他前面不远的那个家伙上面——当然对方并没有看到他。

对方是红衣的少女。


八公山是不吉之地。

这是山下的居民之间流传的说法,虽然其实距离并不算远,但因为阴气太盛鬼魅之事多有发生,寿阳城的居民们向来对八公山敬而远之,因此人烟稀少,而在这个人烟稀少的鬼地方(真的是鬼地方),居然会有人影出没,这本来就让人生疑,且对方是妙龄少女,且形迹可疑。

于是鬼差甲默默地站在草丛里,默默地注视了她半个时辰之久。


少女是一名盗墓者。

她显然是深谙此道的老手,鬼差甲看到她已经在这一带晃悠了老半天,仔细地勘察地形,从布满枯叶和草茎的泥土中寻找入手的地点。她站在那个地方,先是踏了踏脚下的泥地,然后蹲下身,她用手掌和指尖细细地捻磨泥土,小心翼翼地下铲。鬼差甲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盗墓者,但从没有见过如此年纪却又有如此手段的从业人员,她动作老练娴熟,年轻而俊俏的脸上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狡黠的神色,让鬼差甲怀疑这墓中的主人上辈子一定欠她万儿八千。

当鬼差的都知道,这墓中是淮南王,是盘踞这地方多年的老妖怪。因为阴阳紫阕的影响鬼差们一直迟迟无法将这个陈腐的鬼魂带回鬼界——这不是个好差事,并且它风水轮流转地落到了鬼差甲头上。阴阳紫阕这种东西鬼差甲自然听说过——然而鬼差身上只有阴气,是无法打开墓室机关的。打不开就抓不住淮南王,这事儿让人很头大。

这也是造成鬼差甲在草丛里傻站了这么久的原因。阴阳紫阕需要阴阳之气调和才能打开,有一对男女自然最佳,不过现在荒山野地也无处寻人,只有现成的鬼差和现成的活人——大约也能勉强算阴阳了吧……大约。

于是他打起了盗墓者的主意。

鬼差之间并没有需要恪守的规定说绝对不能在生人面前现身,但作为一个亘古至今的行当,总会有些冥冥中的行规——对大部分的鬼差来说,非到万不得已,不太愿意让生人看到自己的踪迹。但若是为了办成差事,稍微现身一下也未必不可……

鬼差甲还在犹豫,突然一把梅花镖当头飞来,打得他立马扑街翻滚三周半。


——居然可以看到鬼差?!

还来不及思考,红衣的少女手执凶器——峨嵋刺和铲子——已经站在鬼差跟前。“大胆毛贼,居然偷看本姑娘,识相的就快滚否则别怪本姑娘的兵器认钱不认人!”

“前辈饶命!”

痛恨自已发呆的鬼差甲立刻做五体投地状大力跪拜叩首不止,虔诚得可以拿去庙里当标准像。


韩菱纱今日心情不佳。

她来八公山的淮南王陵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都是空手而归,还被人把自己打出来的入口给堵上了,虽然重新开个洞对韩女侠来说算不上难事,但毕竟费时费力,何况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何况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敲锣打鼓。而这时,居然,胆敢,有个小毛贼躲在后面偷看她,她感到自己憋了好久的闷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发泄的理由,抄起家伙眼看就要谋财害命(?)——要不是鬼差甲及时下跪毫无顾及脸皮的话,大概已经谋财了——虽然害命是肯定不会的。

面前的家伙贼头贼脑,还称呼自己是“前辈”,于是她打量了对方一番,在心里下了“好嫩的新手”这样的判断。不过被人称为“前辈”还是很舒坦的,于是韩女侠心中的闷气稍稍放松了一些,放下手里的凶器开始盘问对方姓名来历家住哪里年方几何……一副衙役追查凶犯的架势,让鬼差甲产生了强烈的身份倒置感。

“……总而言之,此处阴气积盛,一到夜间多半有魑魅魍魉之物出没,你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好!”说到最后韩女侠一抄双手,不给对方辩解机会地下了逐客令。但对方不买账,还扑腾地又跪下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角,脸上挤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小的确是小贼一名,挖点小坟,今日有幸见到女侠,还望女侠提携一下!”

女侠露出厌恶的神情一脚把他踹开:“说就说,动手动脚干嘛!”

鬼差甲的后脑勺先接触地面,然后是肩膀,然后是背脊,疼痛像是生长旺盛的牵牛花一样从身下爬上来,但他毕竟不会受伤,只好在心里检讨了自己失败的搭讪策略。

片刻之后,鬼差甲随便给自己编了个名字,谎称盗墓的小贼,然后摆出乞讨的姿势希望女侠能带他进淮南王陵。

韩女侠很不耐烦。她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小就如此,连父母都不会听从,难道还要在乎一个路遇的小贼?

小贼貌似憨厚地恳求,还说,我听说那墓里有千年秘宝,珍奇古玩,还有长生不老药,你带我进去,我只要学学手艺,东西都归你。

她犹豫着,咬着下嘴唇注视着陌生人,最后点了点头答应了。鬼差甲感到一丝得意,人啊,总是对某些东西的诱惑没有办法抗拒,比如权力,比如财富,比如长寿。他让自己尽力装出一副小贼的样子来,故作姿态地去请教对方高姓大名。

“你叫我韩女侠就可以了!”韩女侠大义凛然一挥手,没有注意到对方在听到自己姓氏的时候呆了那么一瞬间。

这个姓,鬼差自然是不陌生的。


进淮南王陵不是第一次,但第一次有人跟着。韩菱纱其实很不想搭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拖油瓶,但她向来自诩为劫富济贫的大侠,作为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探墓者,没办法把身后这个看上去十足新手的家伙丢在黑漆漆的地宫里不管……虽然这人话实在很多。

他看上去像个笨手笨脚的小毛贼,但说起话来却滔滔不绝可以媲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韩菱纱渐渐地听进了耳朵,反正走着也是走着,便听听他胡乱说说也无妨。地宫里虽然有终年不灭的灯火,但依然光线黯淡,狭长通道里陈列着狰狞的石兽,四周围都安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像走进了阴阳两隔的地界,鬼差甲——当然韩菱纱并不知道他是鬼差甲——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打破这一片凝固的静谧,在空旷的通道里还有隐约的回响。韩菱纱听着听着,居然有些出神。

陌生人说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他说起邻近的寿阳,女萝岩盛产各种离香,城中制作的香料足够让他们不惜远路上贡给皇帝;他说东北海边的即墨,因为临海靠山,总有许多散仙聚集,且那里年年都有花灯会,夜里放烟花,天空都会给染成漂亮的紫红色;他说巢湖下有古国,若能潜入湖底深处,便能看到水中那些殷商时的古老宫殿,宫中居住着离奇小妖,衣食住行与人之市集无异;他说蜀中有鬼城酆都,与幽鬼的世界相连,若能越过阴阳之界,便可能跨入黄泉之中,与往世之人相遇。他描述着与他们所在的人世不同的世间,那些超凡脱俗的修仙者,蜀地有蜀山,昆仑有琼华,仙人们可以童颜鹤发,御剑而飞,呼风唤雨;相对的,世间有妖界暗藏,妖们栖身于黑暗之处,蠢蠢欲动地窥伺人的世界。他说着这许多让人闻所未闻的奇事,却又说得有声有色,好像一一游历过一般。韩菱纱渐渐停下了脚步,转身直直地盯住对方的脸。

“……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的不过是个摸金掘丘的学徒而已。”

“以学徒而言,你知道的未免太多,”韩菱纱皱起眉,“你是哪里人?”

她看着对方。她自然是起了疑心,并且不仅仅是因为陌生人那些天花乱坠的笑谈,她突然发现陌生人在自己眼中面目模糊,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要让人刻意地过目即忘。对方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反而主动地接上话题,坦然道:“小的家住在酆都城边上,城外有条大河,河上有个摆渡的大伯……”

什么乱七八糟的,韩菱纱莫名其妙地挥挥手打断鬼差甲,两个人相顾无言地绕开地宫里那些让人迷惑的机关,向深处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才进入后殿。不出意外地韩菱纱很快辨认出了阴阳紫阕,鬼差甲心中暗喜以为胜券在握很快便可完成任务回去喝酒,可是事与愿违地,当他们接触到那两只蛤蟆的时候,整个墓室毫无反应。

韩女侠不顾大侠风范地炸毛了。

鬼差甲看着她在墓室里走来走去,绕着蛤蟆走了无数个圈儿,蛤蟆们瞪着大眼睛,可是韩女侠生气的样子一点也不输给它们。她脸上流露出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开始从头至尾地分析这事儿哪儿不对,从阴阳紫阕的传闻到整个淮南王陵的结构,从八公山的风水到陪葬品的排列,她似乎并没有在意鬼差甲是否在听,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仿佛非要为这事儿找一个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

鬼差甲觉得闹心,于是伸手想拉拉韩菱纱的衣服——用得着吗,只不过是一个墓室打不开而已,不至于——

他的手停住了。

他感到寒冷。

鬼差是阴世之人,早已经惯于阴寒之气。在这阳世的墓室中即便有诸多阴气,也抵不过周围的阳气渗入,因此些许阴气的遍布在鬼差来看格外明显。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一个鬼差觉得“冷”。鬼差甲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脑海里有点浆糊。

联想到对方的姓氏和行当,片刻之后他似乎心里有了谱。

“我们先出去吧,既然打不开,不必久留。”

他说着走了两步,但韩菱纱没有动。

鬼差甲无奈又退回来看着她,她还是站在那里,好像被浆糊粘在那两只蛤蟆前的地板上一样。她眉头紧锁,但目光坚定。她说,“我一定要打开这墓室的机关。”

鬼差甲叹了口气。

“不走?”

“不走。”

“长生真的就如此重要么?”

“你知道什么,我才不是为了长生——”

“我自然知道,我知道你们韩家历代掘墓,算得上侠士气节,我知道你们家中人皆短寿,大多活不过而立之年,我知道说出长生药你便一定会进这淮南王陵——可是就算找到那药又能怎样呢,总有天命是你不能违的,总有劫数是你逃不过的。彭祖历八百岁亦死,冥灵以五百岁为一春,大椿以八千岁为一春,人鬼之外,更有仙妖神魔,其中神魔更与天地同寿,然而他们也会有盛衰生死,区区凡人,何苦耗净一生之力去追求虚妄之物呢?”

韩菱纱哑然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他们在墓室里安静地对视,好像在一个阴阳不分地方模糊了人和鬼的界限。半晌之后韩菱纱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不管你为什么知道我家的事……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停止。我不知道老天是否已经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数,但若是因而就撒手不管,岂不是连怀疑的机会都放弃了吗?”

她说得并不响亮,但是在空旷的墓室里却可以听得很清楚,鬼差甲看着她的脸,很年轻的,倔强又有些稚气的女孩子的脸。方才她身上散发的阴寒气息让鬼差甲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这个女子似乎跟自己是同样的存在;但现在他看着韩菱纱的时候,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不同。鬼差已经无所谓生死,而他面对着的是活着的人。

在这无止无尽的世界中,短暂却又执拗的生命。

鬼差甲明白自己不能说服这个人了。鬼差终日接触着无数的生死,早就看淡了这些,而活着的人终有欲望,执着,顽固,明知山有虎依然死不回头。

鬼差甲举起右手,剑指直指向韩菱纱的眉心。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我帮你。”

他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声音不大,不紧不慢像是催眠的吟唱。

“现在你要记住这墓中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机关,每一处转角的暗门。你要记得这墓中有淮南王和他的长生不老之药,并且需要阴阳相合来打开阴阳紫阕。你最好能找到同伴,男性的同伴,你们可以打开机关,进入内室,然后去寻找你想要的结果。”

他不断地说着,对面的女孩子呆呆地望着他,眼神发直,没有光泽。

“……最后,以上所有的事情请你放在心底,有那么个印象就行了,不要记得今天的事,不要记得你遇到过一个陌生人和你一起进了淮南王陵。你对你所有的坚持和决心,都从未动摇。”


韩菱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八公山的草丛里,淮南王陵的入口。她正在辛辛苦苦地挖前一天被无名小贼堵上的盗洞,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呆。天色很晚了,山上也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于是她气呼呼地决定下次再动手。然后她下山去了寿阳的客栈,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她觉得继续翻这个鬼坟大概也没有新的收获了,这个墓已经被太多的小贼光顾过,于是她想了想,决定换个地方看看。听说青鸾峰附近曾经有剑仙的传说,那都是些御剑飞行长生不死的仙人,不如去那里看看好了。

但凡有长生之法线索的地方,本女侠一个都不放过。

 

过了数月之后,鬼差甲坐在青竹船上。

淮南王被云天河一行人打得魂飞魄散,鬼差甲好不容易收集了二魂六魄,勉强可以交差。于是他渡过酆都城,乘上过河的青竹船,准备打道回府交差喝酒。

掌船的大胡子艄公还是与往常一样,沉默着不太开口。他也在这条河上呆了许多年了,每日都有鬼差和孤魂野鬼搭船,艄公似乎也不记得哪个鬼差是哪个,他就这么沉默着把船划过这条河,再划过去,偶尔停在河边抽一袋烟。他死得很早,看容貌正是壮年,待人也很和气,常常会有闲得无聊的鬼差在乘船的时候找他搭话解闷。

鬼差甲看着冥河,冥河的河水比任何寒冰还要刺骨,河水中布满数不清的小小亮点,微弱却又无处不在。鬼差甲好奇地打望了一下,那似乎是某种虫蚁,密密麻麻地凫水淌过冥河去。

“这是什么呀?”他不禁好奇发问。

艄公正摇着浆,吃力地缓过一口气说,“那些是蜉蝣。”

“啊,我知道。”鬼差甲接口道,“阳寿不过一日的虫。”

艄公用力划船,于是只是点点头。他的面色很沧桑了,似乎并不是由于早逝,而是这冥府的徭役十分沉重。

鬼差甲望着艄公陷在阴影中的脸色,默默地呆了片刻,然后把目光收回来,继续无聊地望向冥河宽阔的水面。

“艄公,前几个月我遇到一位好姑娘。她让我觉得人在这天地之中就如同蜉蝣一般……明明注定很短暂,却又不知死活地想要飞起来。”

艄公憨憨地笑了一下,低声哼起一支不知何处流传的古风。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鬼差甲说,她是个好姑娘,到时候我去带她过来吧,估计不会太久的。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阴冷的冥河水,水中无数的蜉蝣正越过生与死的边界,向对岸游去。




貘梦


接到传令的时候,奚仲正从无数的噩梦里回过神。

幻瞑界被迫停留在琼华之上,也许是因为离得近了,每一日都有不计其数的梦浮现而来。梦貘的居民们在结界后面窥伺着这些种种噩梦,那里面往往会出现十九年前的情景,琼华弟子们从长辈处听来的战争,异界的妖魔们被描绘成各种惧怖的形态,大到一口把卷云台咬掉一半,小到躲进香炉和剑匣,可谓极尽夸张,看得连貘也要冷笑两声。讽刺的是这些夸大其辞的噩梦却可以成为梦貘们的食粮,在一个微小的程度上让妖界内部趋于安定,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至少聊胜于无。

当然奚仲在此并不是为了进食。

作为仅存的幻瞑护将之一,保护这个幻瞑界是天生的本能。妖界之主婵幽如今的状态也只能勉强维持结界,若是琼华发动大规模攻击,幻瞑之中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小梦貘们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儿。然而现在整个幻瞑被束缚于此,他们唯有用全部的力量保护自己。

为此奚仲开始偷窥琼华的梦。

作为貘他游走在那些被欲念和恐惧之心所包围的梦中,他看到琼华弟子们心里是怎样害怕着妖魔,十九年前的战争带给人类巨大而惶恐的记忆,而记忆足以缔造无端的噩梦。他从不同的梦里看到战争的情景,梦貘们从虚空里扑向琼华的弟子,而人类用自身的法术反击,他窥伺琼华的秘术,剑阵灵环,心法口诀,牢记敌人的招数并且妄图从中找出与之对抗的方法。窥伺噩梦并不愉快,但事已至此,便是死马也只能乱求医。

那些梦里萦绕着仇恨和欲望,人的感情如同潮水一样仿佛要让人窒息。


婵幽的传令一到,奚仲立刻停下,起身前往幻瞑宫。

结界居然被打破,这信息足以让整个幻瞑界进入一级战备,但妖界之主并未即刻下令,像是有别的情况。多想无益,先去见了主人再说。

路上的时候他看到归邪,后者一脸漠然地走向跟他相反的方向,两人擦肩而过,并未招呼。

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就那么很冷很冷地碰了一下,然后立刻分开了,就好像没看到对方一样。然后奚仲继续赶往幻瞑宫,归邪朝着结界外围前行。他们走在冗长而单调的回廊里,步调一致,方向相反。


两位幻瞑护将不合,似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根源埋藏于十九年前,至于具体是从何时初始,早已经不可考证。那时妖界刚刚从琼华的束缚中得以脱离,双方都奄奄一息没有追击的气力,婵幽用仅剩的力量维持着保护幻瞑的结界,而自己不得不在里幻瞑宫内闭关静养。群龙无首的幻瞑界内部弥漫着愤怒和恐慌,残存下来的貘们站在两个极端,是自保还是复仇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

在这种混乱里,主战派毫无悬念地出现了归邪这个临时代表。太清已死,虽然幻瞑亦损失惨重,但此时若乘虚而入,断可将琼华除去,一劳永逸免除日后大患。

他气势汹汹地向外围走,却被仅存的另一位护将拦在幻瞑宫门口。

“我不同意。”

奚仲抬起左臂拦在面前,仿佛一面赤红的壁障。前者扭头看他,双方都不避让对方的目光,气氛顿时绷紧了三分。旋梦如同巨大的螺旋,把他们吞进深深的底部,梦貘们从上方的弧形道路里伸出脑袋向下张望,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它们的保护者如何在世界的中心剑拔弩张。

“你无权拦我。”

看归邪似乎没有说第二句话的打算,僵持半天之后奚仲放下手臂,说,去幻瞑宫说话。


那场对话的过程没有人知道。守卫的貘全都被遣散,只留下两位护将在空无一人的幻瞑宫里,在后来的各种小道消息里这场对话演变为各种类型剧情的各种版本,然而流言最终也只是流言,就像一个梦几口下肚便烟消云散。

幻瞑宫好似一个巨大的洞穴,空且没有风。

那夜缺少主人的王座显得异常寂寞,幻瞑的统治者正在里世界里静养,而她的部下却在外面,在内讧的边缘纠缠不清。事实上并没有人说出一定要怎样怎样的话来,只是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打算,以及不会让步的立场。

“若你不同意我带他们,我一人前往,杀尽琼华便回。”

奚仲目视说话的人,他不打算一一计算他们到当时为止的损失,也无法预料琼华方面残余的战斗力,何况他知道即使说了也没有用,归邪这个人,不会服从婵幽之外的命令者。

——然而他自己也一样。

他深知他们二人已经是仅有的幻瞑护将,无法再轻易判断得失。当年他们曾是六人共同站在这个宫殿里,而今只剩下两人——于是他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如今的结界是怎样脆弱,婵幽主人痛失爱女还勉强支撑,他们已经元气大伤,他们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可靠的守护者了。

“当年我等六人立誓以命守护此处,你若还记得当时,则一切皆应以幻瞑为重。”


最后的结果是归邪一甩披风,头也不回地离开幻瞑宫。他经过冗长的回廊,回廊里终年不息的灯火映着他渐远的背影,模糊且渺小,顺着旋梦蜿蜒向上,宛如梦里的一个拓影。奚仲站在回廊的这头漠视着同僚的离开,一言不发,也不打算挽留。一切皆以幻瞑为重,他知道自己是为此才做了这样的决定,现在如此,今后亦将不变。

他其实不太确定归邪离开的时候有没有说话,不过恍惚间记得从那时开始他们二人便不再有过哪怕最平常的寒暄。


奚仲从幻象里惊醒。

也许是这几日过多地往返于梦境,有时候一不留神就陷入陈年往事的梦境里,虽然那都只是一些残余的零碎的无端的碎片。他想大概是刚刚经过回廊所以突然想起了十九年前的那一天,那时候他不敢放任归邪轻举妄动,而现在梦璃已经回到幻瞑,当年的一幕只觉得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到他几乎没有察觉身边的影子。


鬼差乙不是故意要现身的。

他只是看到面前的人突然停止了脚步,怔怔地呆立了数秒钟,心生好奇驻足观看,发现对方呆滞着一动不动,才忍不住现出身形,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连自己也看不到。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受欢迎的客人。他也并非第一次看到奚仲,十九年前他们曾在对阵琼华的战场上相隔不过咫尺,不过那时候他没有现形,他只是在战场上带走那些刚刚死去的鬼魂,无论他们是人还是妖。鬼魂们往往会对自己的处境有一种短暂的茫然和失落,但对鬼差来说,对于所有的鬼魂都只需要按部就班一视同仁。

鬼差不现身,是因为他们不需要让活着的生命得知自己的存在。所以当鬼差乙在奚仲眼前幻化出人形的时候,后者无疑受到了一点比较严重的惊吓。


奚仲确实有些惊讶。

他并未见过鬼差,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也不会再看到,因为大部分的鬼差有着良好的业务素质,不会轻易现身于人前。鬼差并不容易隐藏自己,他们身上强烈而深刻的阴气对于感觉敏锐的修道者和藏身于紫晶包围之中的妖来说都很明显,因此让奚仲得以迅速地判断出面前这位不速之客的来历。

“非人非妖,你是……现世之鬼?”

他尚且不能指出对方确切的身份,但可以肯定是鬼界所属——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语气极度不友好,大战当前,鬼差的出现是最坏的预兆——想及此,一阵强烈的预感从心里油然而生,他无法从善意的角度面对鬼差。

“十九年前曾有一面之缘,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重见,是我的失误。” 鬼差乙倒是很轻松。

“鬼界之徒到此有何贵干?”说话的时候语气冰冷,素来温文的守护者眼里渗出了难得的寒光。

“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勾魂索命而已,稍微来早了一点,阁下不用太在意。”鬼差笑着说,还顺势摇了摇头,“反正阁下总有更在意的东西,比如你现在是不是还有命令在身?”

鬼差话音未落,幻瞑宫中的婵幽和梦璃闪过脑海,奚仲瞬间绷紧了身体,回身用了一个法术从鬼差眼前消失了。鬼差摇头笑了一下,也随之隐去了身形。


看到婵幽和梦璃都安然无恙地在幻瞑宫里,奚仲心里的石头方才落地。

梦璃带来了人类的朋友,虽然其中有琼华弟子,但毕竟是在幻瞑内部,对方也尚且没有显现出敌意。奚仲站在婵幽身旁,心里萦绕着关于鬼差的种种无端的联想。勾魂索命自然是鬼差的工作,虽然现在与琼华尚未正式交锋,但鬼差已现,这一次的战争想来已是无以回避,十九年前的惨状历历在目,朦胧中仿佛浮现起无数貘的尸体,轮回的劫数终于又一次临到眼前。

梦的残片无声地从身边褪去,奚仲想起自已依然在幻瞑宫。眼前的婵幽高贵肃穆,梦璃温柔果断,她们是这个微小世界的支柱。十九年前,也是在这个无人的宫殿里,他说过以命守护此处一切皆以幻瞑为重;十九年后这份心念自然也未曾改变,他们背负着战死的同僚们当日的誓约,为了守护族人而继续存在于此。

归邪大约也理应还记得。

他们已经十九年没有在公务之外的场合谈话,或者说,没有友好地谈过话。自从那一夜之后归邪和奚仲就极少有过意见吻合的时候,并且彼此都毫不掩饰矛盾的泛滥,每一次分歧最终总是会演变成冷漠的争执——那是一种微妙的分裂,两位护将各执一词,但并不能算争论,事实上他们都清楚对方的想法是如何,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比对方更清楚——两个人都不愿意放弃自己固守的立场,久而久之渐渐地也不再企图说服对方,因为彼此都知道那是徒劳的努力。

微妙的平衡维持了十九年之久。虽然每每意见不合,却总是因为两个人同时存在,才使得幻瞑能从琼华一战的浩劫中渐渐恢复,两人也似乎默认了某种不言而喻的认同,哪怕只是认同对方作为与自己矛盾的那一方。他们就这样同彼此对立却又并行着,如同每一次在旋梦的回廊里,永远保持着同样的步伐,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走;如同形影相吊的平行线,无限延长,永无交点。


然而无论如何一切要以幻瞑为重。

梦璃和她的人类朋友经过外围到达幻瞑宫内部,想来也经过了归邪那一关,但归邪本人却不在这里,大约是去继续巡视了。外围的守卫是归邪的部署,奚仲则负责旋梦内部,即使意见相左,份内的工作总是责无旁贷的。

奚仲稍稍扶额,他深知归邪布置谨慎,但即使如此也未能阻挡云天河一行人,琼华倘若真的攻破结界进来,更不是云天河这帮毛头小子所能相比的,鬼差的出现让他无法不正视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他想着外围必然只能增加更多的兵力,需要改变守卫的设置,但外围是归邪的管辖范围,他必须跟对方交涉。

所以他决定等那几个人类的事情解决,就立刻去找归邪。


不祥的预感果然很快就实现了。

梦璃带着云天河一行人尚在里幻瞑宫内部,幻瞑外部的结界就出现了剧烈的反应,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形象骤然出现在幻瞑宫里。琼华的服饰说明了他的身份,而此人周身散发出的狂妄气息,迫使奚仲挺身站在婵幽身前。

他自然不知道玄霄的身份,但面对敌人身上交织的炙热与酷寒气息,还有对方几近赤红的双眼,任何人都能判断出玄霄的强大与疯狂。奚仲并没有把握与玄霄对抗,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玄霄身后有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鬼差好像只是在隔岸观火一般在瞬间现形又消失,奚仲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否是幻觉或者梦的残片,只是心里又沉重了三分。

无论如何以保护妖界之主为重,幻瞑为重。

不想让鬼差带走这幻瞑宫中任何一个人。


玄霄的灵体之像消失后,看着梦璃和她的人类朋友离开,请命不成的奚仲立即动身去找归邪。

婵幽说她派归邪前去把守入口,那么他应该在结界外围才是。那里受到结界影响,不方便用法术瞬移,只好步行前往。

奚仲走在旋梦的回廊上,回廊很长,向上盘旋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石壁上黯淡的灯火幽幽地为他指引方向,那些灯火数百年未曾改变过颜色。

他突然怔了一下,石壁上的灯火仿佛凝固了——那一瞬间梦的残片如风卷残余般侵袭而来,整个旋梦宛如被掏空的匣子,亦无过去亦无将来,时间如同被割断,把他一个人困在死寂的世界里。无数被吞噬被遗忘被消化殆尽的梦的残骸把他吞没了,他看见十九年前在琼华,婵幽与太清生死一战,琼华弟子们手执长剑,剑阵发出炫目的白光,无数的梦貘从天而降,它们的长啸振聋发聩。他怔怔地站在回廊里一动不动,甚至不知道自己呆若木鸡。

恍惚间奚仲看到鬼差在回廊的那一端,居高临下地对他施以不明所以的笑容。


鬼差一愣,下一个刹那奚仲已经来到自己跟前,异色的瞳孔仿佛有黯淡而炽烈的余烬萦绕。梦的残片从他们身边飞舞而去,还未曾留下痕迹便消失在空气里。幻瞑的守护者横身挡在鬼差面前,说话的声音低沉平静,仿佛低调的警告。

“我,不会让你如愿。”

一个字一个字,坚定又缓慢地说出来的。

“你休想带走这幻瞑中的任何人。”

鬼差怔了片刻,然后又转为微笑,只是莫名地有一点无奈。

“这是命啊,妖界的保护者。”他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空旷的旋梦里似乎只有他们二人,时间仿佛依旧停滞,梦的碎片正在被空气吞噬,它们像透明的晶体,不断碎裂再碎裂,直至化为齑粉。鬼差的双手插在袖口,继续向后退开,身形在黯淡的微光里渐渐模糊起来。

“花开花谢,春去春返,生老病死是六界之间的轮回定数。你看,已经又过去了十九年……虽然并非当年如何现在就要如何,可是总有劫数是逃不开的,其实你也很清楚不是么,否则不会如此防范我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卒子……何况任何人皆有极限,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逆天道么,你觉得自己能保护这妖界中每一个居民么?”鬼差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身为幻瞑的护将有你的职责,可是有得必有舍,你们梦貘吞吃梦境,可知自己的一生也终究不过黄粱一场?”


奚仲站在那里,周围依然是梦的碎片,已经快要褪去的,久远而模糊的梦境。十九年前被琼华双剑所缚,那一日他们六人在幻瞑宫中立下誓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这个妖界;十九年双方大战后,婵幽从琼华的战场归来,虚弱得勉强支撑起新的结界,却因为女儿的失踪晕倒在王座下;十九年前那个晚上,旋梦的回廊盘旋而上,貘们怨恨而胆怯的私语,归邪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离开;空旷的幻瞑宫布满淡紫色的灯火,它们黯淡而持久,摇摇欲坠而永不停歇。

他从残梦的包围里抬起头。

“奚仲不过问生死,不妄图违背天道,”他对鬼差说,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说过话,自从十九年前阻止归邪以来,“奚仲只是作为妖界之主的属下,为此妖界的安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你究竟是要带走这个幻瞑中的谁,倘若你的举动涉及妖界安危,我必当不惜一切代价阻止!”

鬼差不为所动。

“……于是你看,你终究有所取舍。”

鬼差放开双手,轻盈地后退,梦的碎片快要散尽,凝固的烛火再一次颤巍巍地晃动了几下。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只能算我今日来早了些无事可干,权且消磨时间。可是我已经至此,早晚之间必定有人丧生,你们尽可以按照自己所期盼的那样去度过今日,反正天命不可违,劫数不可改。时辰已到,我要履行职务去了。”

他的声音逐渐远了,身形也随之模糊起来。奚仲连忙紧追了两步,冷冷地质问着。

“你究竟想带走何人……”

“你问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便是我告诉你你也做不到什么的。何况,你已经有了取舍不是么。”鬼差望着他紧追的脚步,半晌,终于低叹一声,“你若有心拦我,为何不去保护你在意的人呢,反正,总有一些东西,是你不得不舍弃的,哪怕无心也好,甚至并不希望也好……”

然后他彻底消失了,所有灯火都恢复了颜色,时间重新开始流转,梦的碎片全都不知所踪。


奚仲想着鬼差说“时辰已到”的话,不禁浑身上下一寒。他立刻中断方才的行程,转身回幻瞑宫,妖界之主正在那里,他必须去确认婵幽是否安全。他大步疾行在蜿蜒的道路上,心里挂念着赶去结界外围的梦璃——那是妖界的少主,即将继承幻瞑界主人之位的人,是他今后也要以命相随的人——琼华已至,旋梦外围危机重重,他要如何才能保护梦璃少主——

他想起归邪,之前婵幽已经命令归邪去守卫入口,那么他应该已经在外围了。虽然常年不合,但有归邪在协助的话,应该还是不至于山穷水尽。于是他急急忙忙赶回幻瞑宫,赶回他所效忠的主人身边。

至于外围的守卫变动问题,唯有暂且等这一劫过去,再跟归邪商议吧。




南柯


鬼无梦。

说来也并非无梦,只是既不睡觉也就不存在梦不梦的问题,所以云天青每日的日常不过是在鬼界各处无所事事东游西荡。那时候还没有钉子户这个词儿,便是有,也不会有人想到该用它来形容云天青,因为他显然恰如其分地领会了神出“鬼”没这个词的含义,并且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今天在无常殿背后偷看十王开会,明天就跑去三生石奈何桥当义务说书人,他跟很多鬼差都套上了近乎,鬼差们不出勤的日子里总是闲得无聊,所以也很乐得有这样一个会闲话解闷的人时不时拉着喝个小酒唱个小曲儿什么的,为死后清贫无趣的生活聊博一笑。

鬼差不做梦,鬼差都是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的人了,早都把生前俗务抛之脑后。云天青也不做梦,但他没有喝过孟婆汤也不想入轮回,就那么呆着,他并不介意谈起自己生前干过多少让人头痛的糗事,也不打算把琼华的陈年旧事带入轮回,只是少有人真的去追问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无梦的鬼们无法理解云天青为什么要守在鬼界这个破地方不走——鬼差的薪俸从来都不高,愿意留在这儿当差的多是生前经历过大厄,宁愿不投胎也不愿再去经历人世之苦——于是他们都放弃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留守在这么个死灵的地方。

但云天青不是。他显然把过去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要将之忘却的自觉,他喝着酒“嘿嘿”地笑,笑里都是鬼差看不懂的世故味道。


按理来说,鬼界这破地方是不产酒的。

所以酒是从各地——六界的各个地方——带回来的出差土产,在百无聊赖的地府,是不多的解闷好物。

而云天青,是另一件解闷好物,从某种程度上看,作用等同于下酒菜。


鬼差甲是云天青最好的酒友之一。

鬼差当然有名字,但是鬼差的名字大都晦涩而没有太大意义,因此不太为人所记得。但是云天青能认出绝大部分的鬼差,也不知道是天生记性好还是整天没事太闲。而这其中鬼差甲是第一个被云天青记住的,因为他们都喜欢喝酒。

他们坐在三生石旁边僻静无人的地方,鬼差甲从怀里拿出从不知何处偷带回来的酒壶(通常是人间),云天青拿出从无常殿摸来的杯子,两个鬼砸吧砸吧着嘴痛饮难得的琼浆。鬼不会喝醉,所以他们还能看到三生石上映出自己生前的音容笑貌,不过都没有下辈子的预演景象。他们都是舍弃了来生的鬼,只有过去而没有将来,所以即使是三生石也只能不断重放那些这一世的旧事。云天青看到他离开的那个小村,太一仙径是一步一步踩上去的,琼华巍峨的山门迫使每一个人仰望,剑舞坪上总不是偷懒好去处,他看那些房屋,承天剑台,卷云阁,思返谷比弟子居室更让人觉得亲切——那些景象,即使是已经远离了,在看到的时候依然会让他忍不住笑起来,既有微笑,亦有苦笑。

他扭头去看鬼差甲,后者的表情不可辨识,看上去只是茫然一片。


那天是在冥河边上。

酒过三巡,鬼差甲从衣袖里摸出一只青瓷小瓶子。白布扎着口,却意外地栓了一根细细的红线。

鬼差甲挤挤眼睛说,这可是从孟婆手下偷偷拿出来的。

云天青立刻来了精神,虽然自己拼死都没喝,但孟婆汤早就久闻大名,倒是不知道孟婆会酿酒。他扒开瓶口的塞子,凑上去嗅了嗅,只能闻到极淡极淡的酒香,在鬼界阴冷的空气里迅速地就消散了。

鬼差甲说,孟婆会在她熬的汤里加这个酒。这酒在坊间的风传里被叫做醉生梦死,据说喝一口就会忘掉以前的事。

云天青似信非信地微笑着说“哦”,然后默默地闻了闻那淡淡的酒香,默默地把塞子又塞了回去。


那天鬼差甲提前离去,因为突然被上头交代了麻烦的任务,要去抓一个老鬼据说叫什么淮南王刘安的。他走的时候一脚深一脚浅,嘴里低声抱怨着这毫无预兆的差事,完全忘记了那只小小的青瓷瓶还留在云天青手里。云天青顺手晃晃手里已经见底的杯子,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同情或者哀悼,顺手把青瓷瓶藏进自己的衣服里。

鬼差甲走了之后,他才把青瓷瓶拿出来细细观看。那酒不但几乎没有气息,也毫无色泽,倒进杯中基本上就像一汪白水。他又用力嗅了嗅,还抿了一小口,终究觉得没有什么气味,最后谨慎地把剩下的小半杯酒倾入脚下滚滚的冥河水。河水中数不清的亮点随着波浪翻滚,蜉蝣们正在用力横渡这条河。其实横渡冥河有更简单的方式,因为每个人死去都会经过那座奈何桥,偶尔有些人落单的,也可以经由河上的青竹船到达对岸。

但奈何桥毕竟是奈何桥。

有时候云天青会看着那座桥发呆。也不是什么哀叹人生的情怀,只是确是无聊了,看看那些初到的新鬼。聊聊地有点事干。遇上偶尔灾荒或者战乱的时候,新死的灵魂接连地踩着奈何桥跨过生与死的河流,喝下孟婆汤,告别阳世和过去,那些人流如同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密密麻麻,无休无止。

于是云天青看着那些蚂蚁般的灵魂,开始深刻反省自己当初到这地方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青瓷瓶还在手里,他想自己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自己必须死掉的现实呢,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对于这一切十分坦然并且毫无障碍地就接受,他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心胸广阔的人,广阔到足以包容自己那短暂又多舛的人生。

醉生梦死。

他短暂地回想一下自己的短暂的人生。究竟有没有什么是希望被遗忘的记忆呢,或者有没有什么是希望根本就不要发生呢。他这一生做过无数的糗事,但总有些事是无法回避也无法逆转的。甚至,就算是像他云天青这样心胸广阔的人,也会觉得“如果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比如说呢?

如果当初没有从那个山脚下的平凡小村跑到江湖这个世界里,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或者没有上琼华,没有遇到玄霄夙玉,又会怎样呢?

他不得而知。


因为太无聊了,所以难免都有胡思乱想的时候。

云天青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当年的种种可能性,并且很有耐心地为自己构建了很多很多种可能的结果。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好像一棵树,从每个树杈可以有不一样的延伸,于是有无数的结果,只是他活着的时候,刚好就遇上了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刚好就得出了那样的结果。

鬼差乙对这种看法发表了不同意见,并且旁敲侧击地打击了一下云天青乐观的积极性。按照鬼差乙的意思,总有些事,你做什么都是改变不了的——你可以让它更容易或者更困难,你可以让它更直接或者绕弯子,但你只能影响那个过程,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云天青知道鬼差乙是经常出远门的鬼差,出入六界见多识广,说出的话大多还是有点道理的,只是鬼差乙从来不愿意把话说明,因此云天青也只能笑笑。鬼差乙总是会劝说他去投胎,重新入了轮回,就不用再想怎样重来的问题。而云天青则表示自己现在十分满足于地府游魂的身份,并且已经将放逐渊每一寸土地牢记在心,大有一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地头蛇架势。最后总是以鬼差乙叹气说差事又来了,云天青笑嘻嘻地看他走掉为结束。


云天青其实并不是不想去入轮回的。

只是说过的话,当时做的决定,这一生最后某种执着的心,都已经成了让他地缚在这里的理由。


云天河一群人的到来是云天青呆在鬼界以来最让人惊讶的一件事儿。他看着当年的小鬼头如今也长大成人一副帅气摸样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他给儿子讲述着过去三人的旧事,他着实地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的儿子依然入了修仙,慕容紫英身上的琼华着装在阴暗的鬼界中异常刺眼。

总有劫数是逃不过的。

儿子和同伴们来去匆匆好似一阵风,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把韩菱纱看看清楚,就又被打回游魂的境况。

那些等待既漫长又单调,于是云天青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这种日子的终结。

他想象总有一天,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师兄也会进入这个鬼魅的世界,他其实不能确定对方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已经修成正果的小仙——虽然若是真的修成了仙人玄霄大概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不知为何他直觉地认为琼华飞升的愿望终究会变成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于是依然毫无原因地坚持着等待的过程,甚至开始计划要用怎样的语言面对曾经的师兄——只要等到玄霄,便可谓此生心愿已了,可放心大胆喝孟婆汤重新做人。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仿佛这样想了,那一天就会提前来到一样。

鬼界没有天日,没有昼夜,时间一长,就无法计算时刻究竟过去了多少。漫长而单调的日子里是很容易忘记事情了,而若是努力去记得一件事情只会让时间变得更漫长。他听鬼差乙说过关于一个鬼的故事,那个人过去曾经在天上贵为神将,触犯天规之后被贬入轮回,转世千年,每一世都不同,每一世之后都要喝一次孟婆汤,于是所有的身份和记忆都清零,一切又重新开始。第一次的时候他认为那是一种不幸,但随着日子过去,他渐渐觉得能如此干脆地放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只是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


那日他在孟婆旁边打下手聊天。孟婆汤自然是地府里第一名菜,配方永远成迷。

孟婆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妇的样子,把一碗一碗熬好的汤盛给排着长队的鬼们,嘴里念着“生前种种隔世抛”之类的话。她的声音单调缓慢,好像在低声吟唱无人能懂的歌谣。云天青看着那些蚂蚁般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他想琼华的诸多弟子们是不是也像这样,如蚁群一般地想要飞升,想要跻身仙界;

他想太清,宗炼,青阳等长老们,是不是也是在做着一场浮生大梦;

他想羲和望舒,玄霄夙玉,是不是也是梦中的幻象;

他想儿子云天河和他的同伴们,是不是也正像他们当年一样,经历着自己的梦;

他想自己居然会在鬼界,这样无休无止的呆下去,似乎也是做了一个不会醒的梦;

……

孟婆的声音好像具有莫名的魔力,让人昏昏欲睡摇摇欲坠。面前时无数蚁群般的亡魂,每一个都曾经沉迷在自己的一场梦里,即使已经死去,依然好像醉酒般沉迷且不愿意醒来,而孟婆汤就是解酒的最佳良药。

每一个人都会沉醉在自己的梦里。而梦终究是要醒来的。


人群中他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即使已经又过去了些年头,那眉目还是能辨认出来,看上去她依旧年轻,虽然这只能说明她的早逝。她跟在鬼差甲身后,依然不减当年韩女侠的派头。云天青忍不住笑了,于是韩菱纱也看到了他。

谈话的时间并不多,在最后的时候,韩菱纱告诉他,玄霄……大概不会来了。

云天青讪笑着生硬地为这场短暂的见面做了总结,生硬地送走了韩菱纱。他正站在鬼界入口不远的地方,前面是三生石,后面是奈何桥,孟婆依然在散发着那足以舍弃一世的汤,每一个饮下孟婆汤的鬼都能听到她说生前种种隔世抛。将要步入轮回的鬼魂们从他身侧经过,他们都已经醒来了。

云天青突然觉得很想喝酒,但无酒亦无人作陪。他从身上摸了摸,只摸出一个青瓷瓶子,摇一摇里面发出清脆的水响声。


南柯也好,黄粱也罢,总归是要醒来的。




·完



鬼差戒律:不问生前,不言死后,不违无常,众生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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