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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护法/粮食] 夜雨寄鬼 1-9.(完)

这俩月在小号上写的大护法粮食文。这边存档。

考虑做个无料或者小料……

预警:原著向有BG。字数2w8。



夜雨寄鬼

 

 

 

 

那之后一直在下雨。

 

 

 

1.

护法和太子离开花生镇的数日之后,天气一直很糟糕。

连绵的阴雨和泥泞的道路大大拖慢了他们的行程,他们在这个山中小镇上已经住了三天。但山高路滑,比起冒险赶路,护法更愿意确保太子的安全——这里只是普通的小镇,比起之前光怪陆离的花生镇实在好了太多,再加之太子和自己都需要将息伤势,倒也乐得在镇上多住几天。

如果太子不是每天都非要坚持到对面茶楼去给老板娘画像就更好了。

 

大护法坐在客栈的房间里给自己换绷带。天字一号房,适合太子的身份,可惜后者不领情,每天奔走于对面茶楼、隔壁布坊、半条街外的糖水铺子之间。这三家店的共同点是都有漂亮的小姑娘或者大姐姐。有时候太子也会去镇口,因为这个小镇位于一个南北交通的道口,不少往来的商队都要从这里经过,成群的驴子对太子来说是个适合取景的场面。当然如果商队里能有个漂亮的小姐姐就更好了。

……喵了个咪真是赔了半条命救了个废物啊!

大护法一想就来气,把乌钢杖往桌上一捶,“咚”地砸出一个坑。

这一砸惊到了刚进屋的小鸣。自从听太子说了小鸣的事以后,大护法就对这个外表普通的小娃心存疑虑。好在这几日小鸣也还算老实,因此他们才能相安无事到现在。

对一个会设计偷走乌钢杖的小孩可不能掉以轻心。护法在心里暗想,只要这孩子的行为威胁到太子,就立刻要他好看。

……当然现在只是想想。自从太子答应带他回宫,小鸣就很兴奋,鞍前马后特别勤快,也没干什么能对太子不利的事,暂时先带回去调教好了。

 

护法把换下来的一大堆绷带叠起来,总算摆脱了粽子的造型。但伤肯定是还没好的,尤其是屁股上那两枪。他愤恨地想起那个打断自己十一根肋骨的家伙,好死不死非要打他屁股,害他好几天里连坐都不能坐,站得腿发软不说,睡觉还只能趴着,姿势不习惯导致失眠了三个晚上——

他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大护法保护了奕卫国数代,生死关头也不是没经历过,却少有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那时如果不是自己用言语动摇了对方的心思先发制人,指不定现在是谁死谁活呢。

来自黄泉的幽鬼。

他深谙人皆有弱点——即使是黄泉的鬼,也有身为人的恐惧。而一旦有了恐惧,鬼就不再是鬼。

这也是为何现在他能坐在这里,而黑衣的杀手已经被他葬送在黄泉路上。

 

护法放心地打开行李,找出备用伤药,却发现所剩无几——倒也不奇怪,他和太子都搞得一身歪瓜裂枣,免不了多用了些,再说出门之前根本没想到会断十一根肋骨啊。他想了想,算了下太子大概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于是毫不客气地把剩下的伤药都用在自己身上。

但坐吃山空是不行的。伤药这种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物品,还是要及时补给。

“小鸣。”大护法把红袍重新裹上身,招呼进来的小屁孩儿,“你去找找太子又跑哪儿去画画儿了,叫他回来吃饭。我去找找药铺。”

小鸣如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落山镇是他们从那个鬼魅之地离开后遇到的第一个小镇,本身仅是过往商客自发形成的市集,因为地处交通要道,渐渐发展为一个小镇。镇不大,倒也繁荣,商业普及,店铺林立。因为地理位置,常年多雨,石板路上都生着湿滑的苔痕。

路上行人不多,雨也不大,护法没有撑伞,直接在小路上大步走着,两侧的屋檐多少为他遮挡了一些雨水。他踢踢踏踏地踩着水泽和青石,感到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若是能顺利回到都城,那更是再好不过。

比起死里逃生的自己,花生镇一役对太子的影响怕是要更大些。大护法衷心希望太子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些教训,从今往后能成熟起来,负担天下重任。而护法也就能一如既往地,保护奕卫国的天子。

所以为了这样的将来,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去购买补给的伤药。

 

但是事实的走向往往与你的期待不符,就像当初大护法也希望一出门就能捡到太子,没想到还跟着闹了那么一出。

今日也是如此。他走了三家药铺,店家纷纷表示伤药已经售完,明明店里摆得琳琅满目,却偏偏少了他要的那种。一家也就算了,整条街的药店都卖完了,这也太凑巧了吧?

“客人有所不知,伤药本来是落山镇的特产,因为附近山上出产一种药材,名为‘雨墨子’,乃是调配伤药不可少的材料,但因为近日雨多,山路湿滑危险,所以没什么人上山采药。”

“那存货呢!存货总有吧……”

“有是有,不过,都卖完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打头风。护法瞪着眼睛眨巴了几下,觉得有点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虽然说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不过这也太倒霉了,难道每家药铺如此这般都在一夜之间卖光了? 

“什么人这么霸道啊?”

“霸道倒是没有,因为,买药的是个漂亮姑娘啊。”

店老板捻着胡子,好像开始回忆那个漂亮的买家。护法心里咕嘟着难道天下男人都跟太子一个样,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起身又去了下一家。

这一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当店家再次说出“卖完了”的时候,他特意问了一句买药的人。

“哦,我记得,好像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吧,穿着桃红的衣裳。”

 

结论已经非常明显。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买走了镇上几乎所有库存的伤药。

大护法思考着,伤药这种东西,山里的采药人常备,赶货的行脚商常备,甚至猎人、兵士、走镖的,都常常会需要,但一个打扮时髦的美丽女子大量购买,倒是有些不知意欲何为。不过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能遇到对方,向她购买一点,应该也可以考虑。药铺的人告诉他,红衣女子有时会经过东街的路口,那边人迹罕至,应该不难寻找。

于是大护法已经在东街街口坐了快一个时辰,他叹了口气,希望回去的时候太子和小鸣还留了晚饭。

在他坐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一抹海棠红在视野角落里闪了一下,大护法一个激灵,赶紧起身追了上去。

 

 

2.

女人走得很急。

大护法自认跟踪技术一流(对此太子持不同意见),但竟然跟丢了一个一身艳红的大姑娘,着实是奇耻大辱。在他以为要空手而归的时候,却又听到身后不远有轻巧的脚步声,于是立刻循声追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当护法以为要失去对方踪迹的时候,女人的影子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闪。不知不觉他已经跟着对方来到了荒无人迹的镇外废墟。这里是早期的商贾夜宿的地方,如今已经废弃,既没有人,也没有声,一圈简陋的木屋孤独地将护法包围着,像是孤立的军队。

护法放慢了脚步,在孤寂的房屋中间缓缓移动,然后大声喊起来。

“我看到你了!别躲了!”

但是并没有人回答。护法只好左顾右盼期望能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但直到他快把这片破房子走穿了,也没有看到女人再次出现。

他只好转身返回,却发现女人正在他身后。

奕卫国的大护法立刻握紧了乌钢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阁下为什么跟踪我?”开门见山,半句客套也没有。

“听说有人最近买光了镇上的伤药,我家主人也需要这类药品,特地寻到姑娘,不知能否网开一面,卖我一些。”既然对方如此直接,护法也干脆直说了来意。

他本以为对方会来个闭门羹,或者提出一些严苛的条件,但都没有,女人叹了口气,说:“我家也是急需药品,否则不会出此下策。”

“恕我直言,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会用到伤药的身份。”

“自然不是我,只是外子伤重,我们又需要赶路,只能在此镇上做短暂停留,所以只好尽量多备一点伤药。”

“原来姑娘已经婚配,失礼了。”护法嘴上说着失礼,心里却牢骚着这大姑娘结了婚还穿得一身艳红满街跑,成何体统。

女人嫣然一笑。

“倒是没有成亲。应该说……情郎吧。”

野鸳鸯。护法内心嘀咕着,竟然说得这么恬不知耻,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当年……

女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内心弹幕。

“阁下若是急需伤药,我倒是可以送一些……”

大护法的耳朵竖了起来。她的意思是,白给?天上真的会掉馅儿饼?

“只是我家那位伤得不轻,我也不太清楚离开落山镇之后行程有多远,只能多备一些,因此怕是不能挪出更多的分量了。”

她说着从不知什么地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副打包好的伤药,递给护法。护法方才还在脑内吐槽别人,此刻却收到赠礼,一时间只好面露尬色地接下来。药袋子在手上垫了垫,分量不轻。

护法欠身表示感谢,顺口问了一句:“那个,你家……先生,受的是哪种伤?我懂一点医术,也许……”

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清楚,但他没听到回答,护法有点惊讶,抬头去看,却发现女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又或者是被他的热情吓到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脚边的一丛野草。

护法咳嗽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笑了一下:“不劳您在意了,药已经在您手上,就此别过吧。”

 

护法目送一抹红衣渐渐没入夜色里。

他看了看手上的药,闻了闻,烘焙过后草药的气味说明这是正宗的落山镇特产伤药膏。即使花钱,买这么多也不会便宜,但这个女人竟然轻易地送他一大包,要说中间没有点问题,护法肯定不会相信的。

可是药是真的,这样看来她也没有骗他。

既然不是诈骗财物,那必然是有其他的目的了。

大护法见过很多女人,大多数靠着男人过日,也不乏独自闯荡江湖的侠女,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与那些人都不一样。虽然嘴上不离情郎,但她方才那一系列行为干脆利落,谈吐简练而又滴水不漏,这样的女人,难道会是那种依靠着男人过日的人么?

大护法拆开油纸,里面确实是上等的药膏。他想了想,把伤药重新裹起来,往镇子里返回。

希望太子和小鸣有记得给他留了晚饭才是……

 

小鸣把最后一碗白米饭推给太子。太子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口往嘴里送,看起来胃口相当好的样子。护法虽然还没回来,桌上的菜却早都见了底。小鸣看了看只剩下油汤的盘子,干咳一声提醒道:“太子,那个……大护法还没有回来。”

“哦,你刚刚说死胖子去哪儿了?”

“药店,大护法去药店了。”

“哦,好,知道了,药店。”太子把最后一根青菜叶嚼吧嚼吧吞下肚,放下碗筷,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去个药店也这么久,死胖子不会又迷路了吧。都叫他跟紧点儿了。”

窗外传来了“咚咚咚”敲锣的声音。

“打更?这么早?”

“是关闭大门的信号。”小鸣跑到窗口,伸出头去看外面的街道,“下午我听客栈里的人说,落山镇每到晚上就要关闭镇口的大门,是这儿的传统。”

“知道知道,传说如果夜晚之后还在镇外的山上走,就会被山鬼抓走。”太子仰躺在椅子上,拍了拍肚子,“我听对面茶馆的老板说的,老板娘真是个大美人!……可惜已经嫁人了……但她还是大美人!她沏茶的技术也好得不得了!死胖子要是回来了,就让他去对面要个茶泡饭好了……诶对了,小鸣,你说,死胖子不会跑到镇外面去了吧?”

小鸣看了看太子,太子看了看小鸣,他们都眨了眨眼,然后同时笑出声。

“不会这么凑巧吧!药店又不在外面!”“大护法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啦。”

 

彩的步子比刚才又加快了些。

她回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没有人跟着,但还是不放心,又刻意绕了两条街,才悄悄走回了暂居的地方。那里是一座祠堂,在镇子里一个偏僻的角落,平时鲜有人迹。这家宗族为了祭祀在祠堂侧面修了一栋临时居住的独院,一年里只有祭祀的时间会有人来,正好作为他们现在的栖身之所。

彩是很清楚世间险恶的。

她用一包药的代价打发了胖子,对方是个狠角色,这点施舍可能反而会让护法起疑;但是她知道护法已经等了她一个时辰,又一直追到镇外,可见是铁了心要找她,倒不如给他点恩惠,让他不要像猎犬似的紧追不放。

彩推开门走进里屋。

房间里连灯也没有,只有捻灭的灯芯腾起一丝薄烟,显然是刚刚有人将它弄熄了。彩却感到欣慰,说了好几次,这货总算学会隐蔽点了。

罗丹站起来走到她身前,红色的独眼沉默着发出疑问的意味。彩伸手拉着他回到桌边,坐下来将头靠在情郎的肩上。

“没事,我回来了……今天在外面遇到点小意外,不过,已经没事了。”

她把桌上的灯火重新点亮,看着对方僵硬地动了动肩膀,握着她的手表示回应。

回复术最大限度也只能将他复活到这个程度了,乌钢杖的杀伤力太大,即使罗丹活过来,被摧毁的身体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彩不得不从医药的方面寻求帮助,如果罗丹不能回复到全盛状态,他们都会很危险。

但现在镇上还有更大的危险。那个曾经杀过他的胖子已经在他们周围了。

彩看着桌上闪烁的烛火,不知道今日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她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在独院外,矮个儿的护法绕过祠堂,艰难地爬上院墙,窥到了屋里烛火的亮光。

 

 

3.

人可以活着,活很久;也可以死去,只要一瞬间。

当说出“杀了我”的那个瞬间,彩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去了。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她的话对罗丹是很有说服力的。当她提出要求的时候,已经在脑中想象过自己被火枪击穿心脏或者头颅的样子,死相像过去每一个被他打死的花生人一样难看。

她是下了决心要死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决心似乎更胜一筹。

她说“杀了我”,然后闭上眼等待那个时刻,然而并没有发生。直到罗丹推开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彩才慢慢瑟缩起来,抖抖索索地抱住自己的肩膀——这种感觉,也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吧。

她说不清为什么还要去他死的地方,把四分五裂的情人拼回原状。

这大抵也是一种报复心吧。

 

彩将灯油又添了一些,灯火更亮了。她拿出准备好的药膏,药膏是一种绿得发黑的颜色,加水之后慢慢融成糊状,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罗丹脱下上衣。

他身上布满伤痕,复活术保住了性命,却也未能完全修复四分五裂的身体,肩膀和脖子的裂痕看起来随时会把他撕开。她从来不问他痛不痛,她只是告诉他要忍着。因为除了忍着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而他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今日的情况似乎还好,关节上没有新的裂纹,并且骨骼和肌腱都有一些康复的迹象。彩准备了新的纱布,干净得像北方冬日白茫茫的大地。

但是她把那些绷带裹覆在他身上,打成结的时候,忧虑又再一次抓住了她。

药品的消耗量太大了。如果不及时储备足够的药膏,他们离开这个镇之后,现有的剂量只能维持三天。而三天的时间,他们甚至还不够走到下一个隘口。至于想要顺利通过隘口就更难了。

她当然可以让他把隘口的守卫都杀掉。即使是现在,罗丹也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干掉附近两条街的人。但隘口驻守的是操练过的士兵而不是普通平民,即使能强行通过,想要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以他目前恢复的状态,她不敢轻易去冒这个险。

打完最后一个结,她轻轻地将脸颊贴在男人青紫的背肌上。能感觉到肌肉下面有心脏跳动,这意味着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然而今后又要去哪里呢。

 

罗丹转过身,沉默着拉起她的手。

彩惊了一下,然后发现他已经捻灭了灯火,屋里黑成一片,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户缝里照进屋。这个发展有点超越她的意料,整个人笼罩在男人高大的阴影中,女人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然而他立刻用右手将她往身后的墙角用力一推,同时左脚踏翻了方桌,烛台翻倒在地上,一束亮白的光在方桌阻挡之外炸裂开无数光点。她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罗丹已经抄起火枪顶着桌面冲了出去。木质的方桌很快在互相攻击下变成碎片,她透过并不明亮的月光看到外面站着那个红色的矮胖子,手里形状奇怪的杖子滋滋滋滋地闪着电光。

大护法的跟踪技术是很好的。

 

不大的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也许是落山镇史上最激烈的一场枪战。

院子平坦,没有更多的遮蔽,相互攻击的两人只能用树木和建筑作为遮挡。

护法的一击雷电打中了院里的一口井,但罗丹已经不在那后面了,同时两发火药击中了护法脚边的一簇青草。后者利用身高优势利索地滚了半圈,一起身就向刚才的方向射出一束白光。红袍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竟然很鲜明。

几声电流和枪响之后,独院里的物件已经毁了一半。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我到哪儿都要遇到你这个阴魂不散的!”护法的抱怨变成一发电击,一颗碗口粗的老树被打折了三根枝丫,罗丹闪身躲开,一枪打在石凳上——两秒之前护法还靠在那里。红衣矮子索性朝着对手胡乱射了一发,不是冲着人,而是冲着地上的沙土,沙砾飞扬起来,罗丹伸手挡住。

护法趁机朝他冲过去——对远距离攻击,就直接用近战来对付——抱着这种战术,大护法一个箭步冲到对方身前,甩开乌钢杖(向上)击向对手的下颚。

“什——!!”

乌钢杖还没甩开就被一只枪管挡住了。罗丹用一支枪卡在乌钢杖的杖柄,护法想把杖子抢回去但没有成功,两人的武器抵在一起,枪战微妙地陷入僵局。

对峙并没有太久,在用力之下,火枪和乌钢杖一起弹飞出去,落在距离他们好几米的地方。杀手和护法同时对望一眼,罗丹飞快地举起另一支枪,瞄准了对面的矮子;情急之下,护法下意识抓住了滚烫的枪管,将大量电流直接注入金属的兵器。

“试试看啊!惹我的代价!”

零距离的电击比乌钢杖更有杀伤力。杀手闷哼一声,晃了两下便倒了下去。

 

彩奔向倒下的杀手。护法拾起乌钢杖,转身要给敌人最后一击的时候,被女人拦住了。

“请住手。”她迅速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句也没有骗你。”

罗丹却已经用枪管支撑着半蹲起来,并且伸手想要把挡在面前的彩推开。女人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只是面向着那个红袍的矮子,继续说着。

“你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如果有什么恩怨,也算结清了。他现在的状态无法对你们造成威胁,他甚至……”

他甚至连推开我都做不到。但她没有说出来,她不能在对手面前太示弱。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会离开这个镇,也不会再和你们作对。欧阳吉安已经死了,没人雇佣我们和你们做对了。”

红胖子圆圆的大眼睛一直在她和他之间打转,看上去在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实。其实那都是真的,她确实一句假话也没有说。没有雇佣关系,他们之间就不存在利害关系,就算是胖子要报仇……她想红胖子应该不是那种很会记仇的人。

“不行。”红胖子摇头说,“我必须要报仇,他打了我的屁股,两次。我最恨人打我屁股。”

他的语气特别有道理,彩有三秒钟的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可是你已经把他打死了呀。”她说。

她说得也很有道理。护法思考了三秒钟,觉得虽然断了十一根肋骨,但也换了对手一条命,好像,这波不亏。

 

罗丹艰难地站起来,一侧的肩膀无力地垂下,身上刚刚缠好的绷带里渗出大片的红。他还想做出攻击的姿态,但彩拦在他面前,不让他更进一步。护法谨慎地打量着残损的对手,最后点点头,让彩跟他说话,因为另一个似乎完全无法沟通。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用眼神指了指死而复生的男人。

彩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每个人都有秘密,正如你。”

“你为什么能确信以后不攻击我们。你能命令那个怪物吗?”

——我要是能命令他就好了。彩笑了笑,说,“不能,我只能说服他。你也看到了,我的话,他多少要听一些。再说他现在攻击你,胜算也不大。”

显而易见。未能完全恢复的杀手如果贸然与护法决斗,那几乎是在找死。但护法自己也不轻松,断掉的肋骨还没那么快就恢复,而且他还挂念着太子。

思量之后他觉得女人的提议有几分道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要承诺绝对不再攻击我们。”

“这位……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她轻柔地说,甚至有几分笑意,“想必你也知道因为连日多雨,所有的药店都缺少药材‘雨墨子’。我已经打听过了,有一些采药人,只要开价足够高,是可以雇佣他们冒雨进山的。只要我取得药材,制作了足够的伤药,我们自然会离开。”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

“信不过的话,你可以切断我的小指,你那种能力可以做到吧。我绝不反抗。”

护法看着这个说出狠话的女人,心里犹如跑大马。他又看了看女人身后的杀手,红色的独眼似乎比平时又更红了几分。护法十分确信,只要他伸出乌钢杖,还没动手就会被杀手当头来一枪。

但他真的不想在生死之外乱开杀戒。

“不了。我信你。只要你们不动手,我们就互不干涉。”

 

夜里的独院再次安静下来。

大护法拉了拉因为打斗而弄脏的袍子,转头看到小涅叽从躲藏的地方飞出来。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胆小鬼,转身要走。

身后有一点响动,似乎是女人在劝她的情郎别乱动先回屋里去。然后她先走过来,打开了门,仿佛一种礼貌的姿态,将护法引出门外。

关门之前,护法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女人。

“他既然自己求死,你又何必非要让他活呢。”

女人摇了摇头,吃吃地笑了。

“怎么说呢……人,都很自私的。”

 

在门被关闭的一瞬间,护法从缝隙里第一次看到,这个美艳的女人流露出一丝疲倦。

 

(话说回来,这个时辰,已经不能指望太子还留着晚饭了吧……)

他听着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哀怨的声音。

 

 

4.

你会屠杀一只困在陷阱里的老虎吗?

这个比喻其实不太对,护法想了想,他们之间并不是猎人与野兽的那样的关系,因为不管野兽咬不咬猎人,猎人都需要狩猎为生,而大护法只有在自身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才会与杀手为敌。当然这个自身也包括太子。

再说当初明明是杀手追着他打,还打了他最痛恨的屁股。

现在的情况是,大护法已经知道在这个小镇角落的笼子里,困着一只虚弱的杀手。

所以应该去杀掉他以除后患吗?

 

“我们应该去解决这件事,以除后患。”

太子一本正经地说。

大护法瞪着眼睛看着难得严肃的主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应该去调查山鬼的传说,以除后患。”太子又说了一遍,好像很不满大护法居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对面老板娘说她小时候就见过山鬼,是真的,不是空穴来风。本太子今后要治理天下,今天便不能弃一镇居民于不顾。诶,死胖子你那什么表情,我这样说话你很不习惯是吗?”

“太不习惯了。”护法嘀咕着,加快脚步跟上太子。

他们正在镇子里闲逛。太子这几日沉迷于对面老板娘的美色,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变成了一个有责任心的太子,满心以为要帮落山镇调查困扰了全镇居民几十年的山鬼传说。虽然护法很怀疑他的出发点,但还是为太子的成长感到欣慰。

“老板娘说,如果我能解决山鬼一事,就让我画她女儿。”

“多大的女儿?”

“十一岁……吧?”

“太子,这是犯罪,我要奉先帝之命打爆你的头!”

大护法举起乌钢杖狠狠冲着太子的头敲下去。幸好太子已经形成了闪避的本能,才没有被当场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像猫抓老鼠一样绕着茶馆里的柱子转了十几圈,终于各自下来。小鸣好奇地看着两个仿佛在演戏的人,桌上煨着一炉姜茶。

岁月静好得让人几乎要忘记他们不久之前才死里逃生。

 

等到太子回到桌边,捧起老板娘特地熬的姜茶,护法才放过他。山里的气候潮湿多雨,一炉姜茶是温暖而贴心的,而且里面还加了枸杞。

太子放下茶碗。

“死胖子你追我干什么,我不要面子吗……不说这些了,我是认真的,我想帮助这些镇上的居民。山鬼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十年,我不认为那是毫无根据的瞎编。要是今天连个小小的镇都管不了,今后我还怎么治理整个国家?”

“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欣慰。但是这会继续拖慢我们的行程。”

“反正现在你也走不了。回都城的桥还不能过人。”太子翘起二郎腿,“再说这里除了潮一点没什么不好,吃的也比在花生镇吃野果子好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里还有被困着的老虎,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护法暗暗咬牙,但也不想把实情告诉太子。太子生性善良但神经粗大,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情来,还是瞒着他为好。

“太子,你会去杀一只陷阱中的老虎吗?”

“老虎?什么老虎?哎呀,你怎么老说些打打杀杀的,不是让你文静点儿吗,你就不能像个正常的胖子吗?”

“……如果老虎咬过你,或者差点把你咬死了呢?”

“你在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怎么会有老虎会咬我呢,我又不是打猎的,我是艺术家呀!”

大护法一点也不想吐槽太子的逻辑问题。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对话,似乎也不能给他的烦恼指出一个解决办法。太子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碗免费的姜茶,吹了吹,有点烫。

“打打杀杀总归不好……我虽然杀不死老虎,我可以用笼子把老虎关起来啊,或者拔掉它的牙齿和爪子,免得它再去伤害别人。”

“你这是以德报怨吗?”

“治理天下就要有这种胸襟。”

“你没听过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红胖子看上去几乎要跳了起来,太子吓了一跳,滚烫的茶溅在手上,他连忙把茶碗放下。

“你今天怎么这么冲?吃火药了?”太子心痛地吹了吹艺术家的手,“死胖子,我们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虽然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会问我问题,其实八成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就像我,作为艺术家,在画图之前,脑子里已经知道这张图画出来的样子了啊。”

他说得几乎有点道理。但护法烦恼的东西并不是一张图画那样简单。

他只是不知道是否应该杀死困在陷阱中的老虎。

太子却不懂他的烦恼,擦了擦嘴,整装待发。

“好,老板娘说药铺的九爷知道点山鬼的消息,我们去打听一下!”

看着太子大步踏出茶馆的身影,劳碌命的护法只好扶额跟了上去。

 

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九爷的脸护法还很熟悉,因为他前两天才来过药店;因此九爷柜台前那个女的他也很熟悉,因为他们前两天才见过面。

红衣艳丽的女人朝他们轻轻施了一个礼。

太子眼睛都亮了,乐呵呵地就迎了上去,护法只想把他打晕拖走——这个二愣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的妹子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还有这两口子怎么个个都这么阴魂不散?!

女人当然也注意到了他一脸纠结的表情,只是轻描淡写说:“客人别来无恙,那天送你的伤药用得可还习惯?”

是啊,拿人手软——她当日留给护法的伤药还涂在身上,效果非凡,断了的肋骨情况已经好了不少,至少不痛了——但这又算什么呢,是在提醒他们要知恩图报吗?

呸,恩个屁,以为这十一根肋骨是怎么断的?

护法撇撇嘴,沉声回应:“伤药谢谢了,我收了你们的赠礼,改日定会回馈。”

——来呀,谁怕谁?

看着太子兴奋地拦着红衣美女口若悬河(她看起来笑得有点尴尬),大护法突然心生一计,悄声对太子说“太子,你要不要画画这位姑娘?”

太子双眼一弯,果然满口答应,还号称半个时辰就能搞定一张图,大概是憋久了,干脆就地掏出画具,拉着女子就不松手。小鸣也跟着起哄,女子推辞不过,作势要走。

药店的九爷却乐得看热闹,说:“姑娘,你就让他画一画嘛,看看是否半个时辰能画完。等完了,我自然告诉你丁子住在哪里。”

女人不得已只好答应下来。

另一边的护法看到这边情况已定,急忙几步从侧面的墙头跃上屋顶,抄近道朝着祠堂背后的独院奔去。大庭广众之下,料想那女人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正好给护法一个可乘之机。

有些事果然还是需要亲自确定的。

 

从外面看,独院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不是观察入微的行家,甚至根本看不出这里面还住着人。

……大概是因为留在这里的,是黄泉路上来的鬼。

护法这样想着,从墙头跳进独院内部。

那晚上被他们打得乱七八糟的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地上只有几片落叶和落叶的碎片。屋门虚掩着,护法用乌钢杖勾住门,轻轻拉开。

黑衣的鬼隐没在阴影里,正面向他举着枪,正如预料的一样。大护法举起手里的乌钢杖向对手展示,然后——他坐下了,将杖子平放在腿上。

“今天不打架。我想跟你谈一谈,就我们俩,面对面。”

 

空气仿佛凝固了,护法能听到一片树叶在徐徐坠地的声音。杀手一动不动地用枪指着他,但没有扣动扳机,也没有放下枪口。护法对自己说如果对方攻击,他只能利用桌子来掩护自己。

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也没有人动。

“她说过我们互不攻击。你信任她。你不应该攻击我。”护法等了半天没动静,只好打破沉默继续说,“虽然我把你打……打得有点严重,但你也打了我的屁股,还打了两次,我们扯平了。”

他的手指在乌钢杖上以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节奏敲击。

“你太奇怪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跟你谈一谈。只是谈话。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用错诗了,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对自己疯狂吐槽:在短暂的见过面的时间里,你们恨不得打死对方(还成功了),唯一的交流是互相射击,他像阴影中的死神一样对你追杀不止,十一根肋骨的剧痛让人感觉到活着的透彻,然后你依靠语言动摇他的心智,成功地把他打成了碎片。

你们和知己两个字比天和地的距离还要远。

然而说出来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大护法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我想听你的回答。”

 

又过了很久,久到护法以为自己已经要在这破屋子里长出根来了,他看到杀手突然动了一下。护法眨了眨眼睛。

然后对面的人慢慢放下了双手的枪管,点了一下头。

 

 

5.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而并没有酒,甚至连杯茶也没有。杀手显然不打算跟他讲待客之道,护法干巴巴地坐着——明明是自己放话要谈,却像被突然点了死穴,半句也说不出。杀手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他真的不会主动攻击。为了表示诚意,大护法保持一种难得的端正坐姿长达五分钟。他很久没有坐得这么费劲了,他对面的杀手却始终直得像一截竹竿。

……个子高了不起啊。

 

护法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然后正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杀手。后者像竹竿似的杵在那里,终于,在护法敦促的目光里坐了下来。

枪仍旧在他身后的墙上靠着,是一个转身就能拿到的距离。

护法只好握紧了乌钢杖,清了清嗓子。

“我也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你。”他闷声闷气地说。杀手坐在他侧面,老样子整个脑袋都笼罩在头套里,连眼神也看不清——那只充满仇恨和恐惧的独眼,此刻却像雾里的半点火星那样模糊。

“第一次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不是人,是个鬼魂,你从木板路上走过来,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那完全……完全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样子。”他回忆着,在那个迷宫般洞窟里,第一次遇上杀手的情景,像是鬼魅,又像是影子,悄无声息地在身后出现。

“后来你一路追着我打……非要把我打死才罢休。然后我就反击了。但老实说,如果当时没有依靠语言做武器,也许死的就是我了。所以我后来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么呢,你是人类吗?我打中你的时候你流了血,所以你一定还是有血有肉的活物,但你真的是人吗?还是,仅仅是一具会走路的躯壳呢?”

护法一口气说完,对面的人却没有反应,虽然原本他也没指望能收到什么热情的反应。对方没有拿枪对着他十连射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瞎说的。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你是一个舍弃人性的怪物——你的眼睛里那些仇恨和恐惧,你是因为太害怕、太绝望,才放弃人的身份,变成鬼的吗?因为恐惧,连人也不做了吗?”

他将乌钢杖竖起,杀手本能地警惕了起来,伸手去摸枪,但是大护法只是把杖子在手里晃了半圈。他略感安慰地看到那只青色的手从枪柄上收了回来。

“后来我想到,你对我穷追不舍,无非是遇上了一个你认为的‘同类’,一个比普通人更强大、和你一样不像人的怪物,一个……有能力杀你的怪物。”

他提高了音调。

“你就这么想死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怕到需要用死来逃避吗?”

还是没有回答,但是他注意到对方在颤抖——杀手低着头,双手分开放在腿上,紧紧地握成拳头,青色的皮肤上凸起的筋脉说明他在用力,像是要抓住什么,亦或是无法放弃。

像那时的决斗一样,护法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言击中了杀手的弱点。他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人,或者死而复生的鬼。他还记得当日死斗的结果,护法自己被逼到绝境,粘稠的血液模糊了全部的视线;而他的对手最终只剩下撕裂的身体和泼墨般的血迹。

那时被他杀掉的也许还是人,但现在坐在面前的,又究竟是人是鬼呢。

“我杀死过你……现在你第二次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怪物?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呢?你能回答我吗,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不能。

显而易见。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杀手甚至忘记了他身后的枪。窗前的落叶悄然坠地,路过的野雀鸣叫出声,然而护法希望等到的回答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他开始怀疑一个鬼是否真的听不到他的语言。

然而护法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站了起来。

“我是奕卫国的大护法,我活着的使命就是为了保护奕卫国,不管人是什么,我是什么,我的使命都是我存在的意义。如果你继续阻拦我,我可以再杀你一次。所以,你最好能搞清楚那个答案——你到底是谁,你要去哪里。”

在他站起身要走出旧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那个嘶哑的声音:像是干渴的喉咙得不到润泽,又像是一个长久没有说过话的人,艰难地试图找回发音的能力。

“我……不,不对……我不知道。”

一个迷茫的怪物。

“……你好好想想吧。”

护法拉了一把袍子,转身离去。

 

在护法孤身闯鬼屋的时候,太子的美术作业已经进行到尾声了。

他笔下的女子像是山中的一簇野花,开得靓丽却又无人知晓。红衣的美女相当配合,虽然她看起来忧心忡忡,即使笑容里也带着忧伤。太子将最后一笔勾完,心想这种山中小镇却能遇到这样的美人,这几天的雨也算是下得值了。

只是她好像很不情愿,是为了向药店老板要什么东西,才乖乖就范的。

药店的九爷用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红衣女子。

“来,给你,这是姑娘要问的丁子住的地方。这个人行为不怎么检点,镇子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所以只能到镇外的废屋去找他。姑娘一定要注意安全,在晚上镇子关门之前回来。”

太子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

女子似乎不太想说,但九爷已经回答了:“这位姑娘要找一位愿意在雨天上山采药的人,我所知的只有这个叫丁子的采药人,是个破落户,才愿意在这种时候上山采药。”

“为什么没人上山采药呢?虽然雨多路滑,但生意还是要继续的嘛。”

九爷叹了口气。

“客人您不知道啊,雨天没人上山,一方面是因为道路湿滑,同时也是因为,在雨天的时候,山鬼更容易出现。”

太子的耳朵尖了起来,一步跨过去拉住了老人家的手。

“大爷,你年龄这么大了,一定见多识广,麻烦给我们详细地说一说山鬼的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山镇就有了山鬼的传说。见过的人说,山鬼青面獠牙,力大无穷,总是在夜里出现,袭击人和牲畜。它们用血盆大口和满口的利齿撕咬猎物,直到彻底杀死。被山鬼抓走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十几年前有人曾经击毙过一头山鬼,但是不知为何,当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据说是官府宣布害怕瘟疫传播,必须处理,因此山鬼的尸体立刻就被烧掉了,没有人见过死掉的山鬼什么样子。

而恰好,雨墨子这种伤药必须的药材,却只生长在山鬼出没的深山,因此随着敢进山采药的人越来越少,落山镇的伤药价格越开越高,渐渐变得奇货可居。

 

“瘟疫”

这个词让太子警觉起来。不久之前他拼命从一个怪地方逃出来,那里的管理者宣称有一种瘟疫,然而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把戏。太子已经不相信随随便便的一个词了。

如果山鬼是一种天生的怪物,又怎么可能是一种瘟疫呢?

他隐约觉得这里头不简单,但是现在还缺乏进一步的调查。此时红衣女子刚要离去,太子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

“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访一下那位采药人!”

 

“唉,又走不成了。”

小鸣坐在药店柜台上甩着两条腿,数着药柜子的名牌,无聊地嘟囔着。

 

 

6.

你能听到吗?你还能听到吗?

 

……那个该死的红胖子。

 

时间不早了,外面的天色已经不那么明亮,但彩还没有回来。彩很早就告诉他千万不要张扬,因此罗丹只是每日在独院里悄悄复健。彩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他不能给她添更多的麻烦了。

然而今天他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

都怪那个圆不隆冬的红胖子。

罗丹用左手去拿他不离身的爱枪。枪习惯性地被插在后腰的带子上,他飞快地伸手、拔枪、瞄准,一气呵成。但比起过去,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准星也不够,被击碎的肌肉和断裂的关节还没有完全康复,现在的状态是不足以保护他和彩两个人的。

他再一次把枪插回去,重复刚才的动作。左手的练习完成之后,还有右手。然后他停下来,在屋门口的竹篮里捡起干净的布片,开始拭擦微热的枪管。

但他依然无法集中精神,手指摸到枪管的时候,他又想起火药从这铁管中射出的情景。而脑内画面中最大、最明显、最醒目的,始终是一个圆不隆冬的红胖子。

胖子说,你能听到吗?你还能听到吗?你能回答我吗?

 

罗丹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红胖子的问题。

他不太憎恨这个杀过自己的人,也许还有几分赏识,因为他们同样不是正常的人类——当然这一点并没有真的向胖子求证过,只是直觉。从知道那胖子的第一刻开始,罗丹就知道这个人注定要成为对手,你死我活的那种——对于行走在生死间的怪物来说,攻击是第一本能。

彩说,能成对手的,一定是知己。

知己是什么,罗丹并不能确定,但他明白,那日在最后的交锋之中,一脸血的胖子说的那些话,字字像子弹一样精准,让他无法还口。直到现在,从死亡里复活,他依然无法回答那些问题。

他是谁?是人还是鬼?他从哪里来,要去向何处?

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他用红色的独眼看着手里的枪。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方式,他活着就与死亡相伴,从未有过离开杀戮的日子。他没有能力想象这柄枪不在他手中是什么样子的,对他来说,枪管的温度就像彩的掌心一样温暖。

彩。

他突然停下拭擦的动作。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这说明快要天黑了,而且云层正在天空里堆积,今晚也许有一场大雨。然而彩还没有回来,这跟她通常的习惯不一样。彩偶尔会晚归,但在每次落雨之前,她都会回到他身边的。

黑暗的半空里,云像厚重的尘埃一样聚集起来,仿佛要压倒这个山中小镇,空气里开始充斥着潮湿的腥气,好像不吉利的信号。

罗丹确信自己已经将两支枪都擦得很好——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带不了四支,所以日常只保养了其中两支练手。他将它们都稳稳地插进腰带。

 

大护法感到肋骨一阵微痛。自从用了女人给的伤药,伤势明显好转很多,因此已经一整天都没有痛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去找那个怪物谈话把自己搞得太紧张,这会儿突然又觉得痛了起来。

还好,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

离开独院不到半个时辰,护法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被太子的颜料糊了,才会做出刚刚那种离谱的行为。他怎么蠢到能去跟敌人谈人生呢?再说,那怪物真的能听懂人话吗?

但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他只能希望刚才的行为,能对那个看上去话都说不清楚的怪物有点作用。他现在要回到太子身边了,但愿太子和对方那位大姑娘没有惹出什么事端才好。

他急冲冲地往回赶,路上遇到了更夫——在落山镇,更夫也是负责提醒大家关门时间的人,更夫在街上走,说明马上就要关镇门,夜晚要降临了。

而且今晚看上去还会有一场大雨。

他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太子一行人已经不在九爷的药店门口了。他们去了镇外,而且走了有一两个时辰了,按理也该回来了。

护法紧张起来,觉得内心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天上的乌云那样阴魂不散。太子千万不能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他好不容易才把太子从花生镇救出来的……

他立刻前往镇门。

 

还没走到门口,小鸣先出现了。小鸣手里拿着一本《落山镇中草药图鉴》,嘴里嚼着麦芽糖,呱唧呱唧地蹲在镇门口。

护法一把抓住小鸣:“太子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让你跟着他?”

“太子跟踪大姐姐去了。”小鸣说。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护法大概知道了怎么回事。太子坚持要跟着女人去找那个什么采药人,女人一直拒绝,于是太子让小鸣等在镇口,自己跟踪对方一路出去了。

大护法总觉得哪里不对。理论上来说,小鸣应该是认识那个女人的吧……?

“小鸣,你认识她的吧?她不是你爷爷雇的吗?”

少年撅了撅嘴,不情愿地把嘴里的糖块咽下去。“认识啊,她和她养的怪物都不听我的话,不如花生人好使,不想跟着她。”

……倒是忘了这茬。护法悔恨不已。小鸣在花生镇是能随便命令花人的,只是那女人和黑怪物肯定都不是乖乖听话的主,以小鸣的立场,也许巴不得他们都死掉。他不应该指望小鸣能像自己一样照顾太子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太子找回来。

“呆着别走,哪儿都别去。”他对小鸣说完就追出了镇门。

 

天色已经相当暗,但还能看清道路。护法回忆着前几日关门的时间,他现在离镇口还不算太远,如果镇口敲锣关门,应该是还能听到的。但是他必须快。太子是个一头热的粗神经,又不是经常吃得苦的身子,难保不出点岔子,退一万步说,山鬼什么的先不管,那家伙搞不好走个山路都要滚下去呢。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因为护法还没找到太子,太子倒是先找到了他。

 

“死胖子你总算来了!不是叫你跟紧点儿吗!”

太子像是看到救命稻草,扑过来一下抱住了他——这种热情的举动让总和太子互揭疮疤的大护法十分不习惯,赶紧把太子拉开。

“太子?看你还活蹦乱跳,应该没事吧?”

“我……我没事。”太子抓住护法的斗篷大喘气,“那大姑娘出事了。你得去救她。”

大护法挑起一条“EXO ME?”的眉毛。

“山鬼……山鬼是真的。”太子来不及平复呼吸,抢着把话说完,“青面獠牙,力大无穷,在山林里出现,敏捷得像猴子。它……它把那大姑娘抓走了。”

大护法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太子还拉着他的袍子拧鼻涕:“死胖子,这事儿摆不平我还当什么天子。你一定要去把山鬼到底是什么搞清楚,还有把那姑娘救出来,说不定她当时是因为看到我跟着她,太惊讶才被山鬼抓走的……”

就你那跟踪技术还想让人惊讶?但是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了,镇外不安全,护法拉着太子往回走。

 

他们赶在关门之前回到了镇子里。小鸣将功补过地已经热好了姜茶。

太子坚持要求护法去救大姑娘。

护法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觉得不好见死不救,毕竟人家还给了他一堆伤药,现在还在身上敷着,另一方面他总是担心那两口子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哦,对了,他突然一拍脑子。

“小鸣,你看着太子,这次绝对哪儿也不能让他去了!”

“红蛋哥哥,你去哪儿?”

“去找你讨厌的家伙。”

他说着从窗口跳了出去,轻捷地跃过附近的屋顶,红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得让那怪物知道。大护法想。似乎没有什么缘由的,又好像不得不去。

他必须马上把这件事告诉那个拿枪的怪物,然后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他很快抵达了那个独院,院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但护法察觉到屋里没有灯光,连灯捻燃烧过的气息都没有。

护法警觉地跳上墙头,确认了屋里没人。

那家伙……去哪里了。

他咬了咬牙,转身立刻向镇门飞奔而去。

 

镇门每天会准时关闭。高高的城墙能确保普通镇民不离开落山镇,也能让外面的生物进不来。

然而,仅限于普通人。

总会有一些非法之徒,出于各种不能告人的目的,建设出埋藏在泥土和山石中的暗道。而罗丹在花生镇期间,已经非常善于如何去了解这些蜿蜒的洞穴。

他站在漆黑的山路上,落山镇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只有微明的月光照在面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环境里,好像走在死亡的刀尖上。

他独自一人向着山路的深处走去。

 

 

7.

在漆黑的夜里,只有影子与你同行。

但今晚是这样一个比漆黑还黑的雨夜,天空里连月亮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影子。大护法刚出镇门不久,雨点就落了下来。

雨势在变大。冒雨赶路实在不安全,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按照太子的说法,他跟踪红衣女子经过镇外的旧屋废墟,一路往更深的山里走,走到中途时山鬼突然出现,扛起她就爬上陡峭的石壁,女子来不及反抗,只是惊叫了一声便没了下落。

那至少应该是往废墟的方向走,正好也可以躲雨,通常雨下得太大都不会持续很久。

好在他前两天才走过那地方,大护法回忆着那天的路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那片废弃的房屋跑去。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太子看着窗外撑着伞的行人,关上窗户。一些星星点点的雨水已经顺着风飘进了屋。

小鸣坐在椅子上,咔滋咔滋地磕着小米锅巴,手里还在翻着那本草药图鉴。

“真希望死胖子顺利摆平,早点回来。”太子难得关心他的保护者,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窗外,拿起一本书,又看了看窗外,才磨蹭到房子中间的桌边坐下。他翻开书,断断续续地看了一页,又“啪”地一声把书合起来。

小鸣的锅巴已经吃完了,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草药图鉴。

太子站起来走过去把他的书抢走,翻了两页,道:“这到底有什么可看的?你怎么能看这么久?诶,我说小鸣,你说死胖子去干活了,咱们在这儿吃香喝辣是不是不太好,也不能每次都靠他吧?”

“可是红蛋哥哥说,太子只要不乱跑,就是帮了他天大的忙。”

“……别听死胖子的,我想再去打听打听山鬼的事,总觉得里面有蹊跷。我走不远,就去对面茶楼问问老板娘。”

小鸣想起护法临走之前让他把太子盯紧了,“哪儿也不能让他去”。但是他又想起再茶楼老板娘那里总是有好吃的,再一看太子已经撑上伞走出去了,于是立刻跳下椅子跟着跑了。

 

废弃的木屋在雨里挤成一排,如同静默的军队。

太子说,女人原本是要在这里找那个采药人,但是没有找到。那个采药的是个泼皮,在镇子里混不下去,才只能住在这种没人收房租的地方。这样说来,应该还能找到点踪迹。

雨越来越大,已经不是可以冒雨前进的程度了。大护法用手搭起凉棚,在一片黝黑的影子里艰难地搜寻。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房子,因为那里还开着门。

那座木板搭建的小屋孤独地伫立在雨中,门敞开着,没有灯光,但门口的楼梯上有沾着泥土的脚印,崭新的。这种时间,这种地点,这种场面,护法谨慎地从背上取下乌钢杖握在手上,慢慢踏上楼梯。

显然有人先来过了,就在他来之前不久。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屋里,没有灯火,所以屋里也是一片漆黑,勉强能辨认出靠窗的床,床上一团破棉絮,以及屋中间摆着一张旧巴巴的矮桌。大护法慢慢地挪腾脚步,在这样的环境里,突然出现人或者死人都不奇怪。

“有人吗?”他开口打破沉默。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或者死人并不会说话。

大护法总觉得不对。明明有人的痕迹延伸到屋里,屋子也不大,但却丝毫没有一点声音,好像那个走进来的人就这么陷进了黑暗里一样。

黑暗。

他突然转念一想,死死地盯着房间里没有任何光线的暗角。那里只有一团漆黑的颜色,看不出任何轮廓,即使有家具或者别的什么也——

有人。

那不是家具。他只要看一眼就明白。那里有人,或者,别的什么,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东西。

大护法用乌钢杖指着那个黑暗的角落,乌钢杖的顶部开始闪烁着几点蓝色的星火,为这个黑暗的空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光。

“谁在那里?”他慢慢地挪动脚步往那里移动,“回答我,什么人?”

如果一直不回应,就先发制人地攻击。

闪电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撕开了黑色的夜。惨白的光线震撼了整个废墟,像是点燃了巨大的篝火,有一瞬间房子里亮如白昼,然后一切再次归于黑暗。

但护法已经看清了黑暗中的人——那个不久之前才见过面的、黑衣独眼的鬼魂,像是惧怕什么一样,以一种几乎是扭曲的姿态缩在角落里。

护法愕然地定住了。

 

乌钢杖充当了临时的照明工具。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会遇到,但绝对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互相杀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他以为他已经很了解对方了,至少,了解到足以用语言攻击对方弱点的程度。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那个怪物会有这样软弱的姿态。

杀手还是坐得笔直,但他的背死死地抵在木板的墙壁上,双手抠着膝盖,两支枪搁在他脚边,他的手臂上筋脉明显突起。护法已经见过了那个动作,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那说明杀手在用力,在克制或是恐惧。

他在害怕。

在乌钢杖的微光下,护法才注意到,杀手全身都在颤抖着。当初他们在花生镇决斗的时候,护法的电击打断了杀手的两条手臂,也没有见他颤抖过——那时候杀手拖着残缺的身体,依然想对他发起攻击。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又是一个闪电。白亮的光芒预示着紧随其后的惊雷。即使有心理准备,护法还是被巨大的雷声震了一下,而角落里的杀手也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怕打雷?又不是小屁孩儿……

护法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想起那一日对方的唯一一句话。

“你……怕下雨?”

 

茶楼老板娘简直是让人犯罪的温柔乡。太子乐呵呵地笑着,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要冒雨前来。直到小鸣提醒他应该早点回去等红蛋哥哥,太子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老板娘还知道什么关于山鬼的事吗?我听说山鬼是一种瘟疫?”

老板娘是见过山鬼的人——据她自己说,是小时候在山里迷路,恍惚间看到一头两脚站立的人形野兽从面前经过,她躲在岩石缝里才没有被发现。那也是个潮湿的雨季,每到这个时候,山鬼出没的几率就会格外高。

“那怪物身上有一种气味……”老板娘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面带惧色,“有一种很明显的味道。”

然后她靠近太子,吸了吸鼻子。

“就像是你身上这种味道。”

太子一个没坐稳就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下雨有什么可怖的,护法当然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护法也没心情去揣测别人的秘密。

依靠着乌钢杖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杀手(一个惨痛的事实是,他站着和对方坐着差不多高)。杀手原本就被衣帽遮挡的脸此刻完全陷在黑暗里,护法没有办法去推测他的表情,只能直接上手。

“你能听到吗?你还能听到吗?”

已经是第三次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了。护法用手抓住对方的肩膀摇了几下,除了感受到微弱的颤抖之外并没有其他回应。虽然对方原本也就是一副死样子,但现在这个情况,他真是越来越像一个死掉的鬼魂。

这让护法有一种奇怪的挫败感。他希望对方能有个明确的回应,或者至少有个明确的认知,到头来却依然只看到一具行尸走肉。

……真是气死人了。

护法一个箭步就想用乌钢杖打过去,没想到对方突然发难。杀手颀长的手臂以像闪电一样掀起,一把卡住护法的脖子反手抵在墙上。护法想做好事未果,还差点搭上性命,心里自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手里的杖子一甩就猛烈地敲上了杀手的头。

他们猛地分开。

护法剧烈咳嗽,嗓子痛得厉害,但他仍然大吼出声。

“你怕下雨是吗?在雨天发生过恐怖的回忆是吗?那回忆让你怕到想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怪物,我以为你是黄泉的鬼魂,却原来只是个被回忆就吓得半死的胆小鬼!”

“住口!”

杀手第一次回答了他,用从未有过的咆哮的声音,同时飞快地伸手去抓地板上的枪。护法抢先一步,一脚把枪踢开,乌钢杖不偏不倚指向黑色尖帽下露出的那只红色的独眼。

赤手空拳的杀手粗重地喘息着。

大护法表情凝重,目露凶光。

 “我不知道你有多想死……但你要是不走出这间屋子,走进雨中,那女人可就要死了。”

护法退后几步,捡起被他踢开的枪。

“这是你赖以生存的东西吧?既然你一心求死,也就不用留着了。”

乌钢杖上的蓝光突然闪了两下便消失了,黑暗再次降临,护法拎起杖和枪飞速转身冲出门外。瓢泼大雨浇透了他的斗篷,湿滑的泥路随时可能令他摔成残废,但他头也不回,大步向着深山的方向跑去。

他知道他会追上来的,他知道。

 

 

8.

疼痛让她从昏迷中清醒。

雨声渐渐清晰地传入耳中,视线里出现了黑色的阴影。彩睁开眼,看到黑漆漆的岩石覆盖在头顶上。她还活着。山鬼还没有吃掉或者杀死她。

她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是自由的,没有绳子或者毒药束缚她的行动。山鬼似乎也不在旁边。她扭头去看周围的环境,尽量把动作范围控制在最小的幅度。

这里是一处可以避雨的岩隙。虽然没有雨水淋进来,但仍旧很潮湿,岩壁上长满了青苔,不方便走动。这可能是山鬼的巢穴,或者更可怕一点,也许进食的地方。

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得要逃出去。

 

确定了山鬼不在附近之后,彩艰难地翻身爬起来。她的一侧脚腕骨折了,剧痛让她发出低沉的呻吟,但很快她咬紧嘴唇克制了自己,因为声音是容易引来敌人的。她慢慢调整姿势,观察自己所在的环境,并不宽敞,但是有稀疏的光线,在闪电的一瞬间能看到一点点范围。这里显然很适合山鬼作为巢穴,因为岩隙十分宽敞,甚至还有水源。

水源。

她警觉地注视着那一处小小的泉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但脚腕很痛,她只能慢慢地移动过去。

泉眼看起来很普通,如果忽略水底那些异样的石头的话。她仔细地观察了靠近泉眼的碎石,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伸手拾起其中一枚碎石。

那是一片黑色的石块。

即使整个世界,了解这种东西的人也不多,然而彩正好是其中的一个——那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剧毒、致幻,奇毒奇效。

黑蛊石就是造成山鬼的原因。

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也许是迷路的猎手,又或者是贪婪的采药人,甚至走失的商队成员,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为了活命喝下了这种毒水,被黑蛊石变成失去人心的怪物。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泉眼通向何方,也不知道那种黑色的石头意味着什么。而对无知的落山镇居民来说,他们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深山里会出现吃人咬人的怪兽。人们对不了解的东西往往以鬼神相称,于是山鬼的传说就这样延续开了。

彩稍微知道些欧阳老头的产业。成熟的黑蛊石要经过严格的筛选,不合格的石头会被集中处理掉,也许就是简单地遗弃在某条河里——这里是距离花生镇最近的城镇,会有几条流经花生镇的水脉不奇怪。

一切仿佛都揭开了谜底,山鬼并不存在,只有被黑蛊石毒害的可怜人,那些失去自我、失去人性的怪物,撕咬生命、啃食同类,只留下死亡的传说。

她的全身都为这个发现而绷紧了。虽然曾经对情人说出“杀了我”的话,但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不想死的,至少,不能死在这里,不想被变异的人类咬成碎片。

他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她打死呢?

她的情人。罗丹必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能指望他拖着尚未恢复的身体来找她,何况在黑夜的深山里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单身的人。

唯有靠自己逃出去。

 

幸好岩隙还不是完全一片漆黑,些许光线令她勉强能找到出路。但外面是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她依靠手摸着那些湿滑的岩石,拖着受伤的脚腕,慢慢朝着出口移动。

一走出洞口,雨就把她浇成落汤鸡。彩艰难地扶着岩石,几步远的地方就是陡峭的山崖,崖下深不见底,从声音来判断也许是一口深潭。

这个判断很快就有了作用。

她用手抹开脸上的雨水,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青面獠牙的山鬼站立在雨中。它先是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几秒之后,山鬼用一种凄厉的嗓音大声咆哮起来,声音即使在大雨中也响彻山林。

彩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逃不掉。然而不想死。

想见他。想回到他身边去。

明明曾经绝望过,却又无法松开手。

布满青苔的岩石如预想中一样湿滑,她一松手,稍一用力,便将自己抛离了山崖,跌进无敌的深渊。

 

在黑暗的树林里,大护法艰难地前进。

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那个咆哮的声音。那显然不是人类,也不是他熟知的野兽,那是更加危险的东西。

那很可能是他要找的山鬼。

护法冒着大雨前行。斗篷稍微起了些作用,让他不至于看那不清方向,但在山林里没有大路可走,只有猎人和采药者常年用脚踩出来的稀疏小径。他在一片杂草和泥土中辨认着那些容易混淆的小路,避开枯藤和岩石,同时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从事实上讲,女人的死活和他关系不大。但太子嘱咐要救她,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她的怪物情人,护法就特别火大。

他的肋骨又痛了起来。

这两口子都太能找事了,应该让他们赔偿自己的医药费和跑路费。

大护法捂住腹腔,嘴里愤愤不平地抱怨着,同时又加快了脚步。

 

冰冷的深水反而让她清醒了几分。彩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麻木了,连骨折的地方也仿佛没有刚才那么痛。她刚爬上岸,所有的衣服都贴在身上,而大雨依然没有停。

她大口呼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缺氧。但雨水再一次成了阻碍,她靠在一块石头上,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仅存的体温正在随着雨水的冲刷迅速流失。

她冷静了一些,调整了一下姿势,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地,双手发出绿色的光芒。她必须治疗自己,因为山鬼不会给她太多时间,而且树林里可能还有其他野兽。

骨折的部分一点点被修复,当绿光消去后,她终于失去力气躺倒在地上。

 

从天空里落下的无数水滴仿佛狂乱的眼泪。

她躺在那里。也许她最后的下场就是被冻死在这场夜雨中。远离人群,远离尘嚣,远离她的情人,被怪物吞食,孤独死去。

彩见过许许多多的死人,见过刚死的和已经腐坏的尸体。她从未想象过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因为那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是自由的,即使死也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

如果那个时候,罗丹听从她的话,开枪把她的脑袋打碎,就再也不会有今天这种问题了。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他活,为他死的。罗丹不属于人类,只是一柄行走的枪杆;没人可以命令怪物,但她是那个唯一的、能够把他留在身边的人。

可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到底图什么呢。

彩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已经非常累了,疲倦距离放弃只有一步之遥。

不远处的响动让绝望又加剧了。透过雨幕,她模糊地看到山鬼蹒跚地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心上。她已经无法逃脱了。

就这样放弃一切去死吧。那样就再也不会伤心了。

 

雷光闪现。

并不是天空中的闪电,而是人为发出的——山鬼被突然袭击打乱了阵脚,胡乱地扑向攻击来的方向,嘶吼着甩开利爪。但攻击者十分敏捷,已经躲开了,同时用力再次打出一击,准确地命中了山鬼的后脑。

怪兽嗷嗷叫着倒下。

在彩模糊的视线里,那个红衣的小胖子冲到她身边,扶住了她。

“幸好看到那个奇怪的光我才找到你……你还活着吗?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彩用最后的力气点了一下头。

大护法吁了一口气,把她扶起来。

“能站起来吗?刚刚那个怪兽还没死,必须马上走。”

她并不想接受这样的恩惠,于是想推开他,但刚刚修复的脚骨显然还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护法看着她踉跄跌倒,叹了一口气。

“拿着这个,姑且当拐杖用。”

递过来的是一支长枪。她当然认识那是什么。

护法看着女人望向自己的表情,那是期待,又像是绝望。他再次叹息。

“……快走吧。”

 

而他们没有看到,山鬼在经历了短暂的脑震荡之后已经睁开了眼睛。

 

 

9.

每一个采药人都知道,在夜晚降临之前就应该回到镇上了,因为黑暗里的怪物会吃掉所有人。

但是丁子没有办法回到镇上,因为债主已经抄了他的房子。他偷了几次东西,远远不够还赌债,而且还被人抓住,差点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只能在镇外不远的废墟里找个没人要的房子栖身,每天靠采药赚钱。落山镇盛产各种草药,往来商贩和药店都会大量收购,尚且可以糊口;但想要靠这个还债,至少要等个十年八年。尤其是最近到了雨季,停留的商贩减少,即使冒雨上山也没人来收购,几乎要断了他的生路。

因此他才不得不认真考虑那个神秘美人的委托。

他在九爷的药店遇到那个女人,自称急需伤药,愿意出重金收购雨墨子,实在不行雇人上山采药也可以。她这样说的时候还没引起丁子的注意,作为采药人,他从小就被教育着第一是要保全性命,千万不要在危险的时候进山。但女人表情恳切,而且她开出的价码非常诱人。

他当时没有答应。

那天夜里果然还是下了雨。丁子在破烂的窝棚里冻得浑身发抖,裹着旧褥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要冒险走这一趟,获得的钱财就能让他还清债务,还能去赌场再混几天。

第二天他就打点装备踩着淤泥上了山。

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连走了十几年的采药人也会迷路——他失足跌进了岩隙里。

幸好岩隙里还有一汪小小的泉眼,他痛快地喝了一肚子,吃了带来的干粮,打断等扭伤的左腿好转之后再继续找路。这泉水也不知是哪里流下来的,干净清澈,似乎味道还有些清甜。

那便是他,作为人类最后的记忆了。

 

对此刻的大护法来说,山鬼会吼,真的是一件超——幸运的事情。

因为这种叫声他才能顺利追踪到山鬼,也是因为刚刚山鬼大吼一声,他才能判断出对方的位置。在黑暗里山鬼的眼睛像是野兽一样发出青紫色的幽光,让人想起荒野里的鬼火。

但大护法是不会惧怕鬼火的,他的雷光比鬼火更明亮,代替闪电劈开黑暗的树林。他的几次连续攻击已经破坏了好几棵碗口粗的老树,最接近的一次还燎了山鬼一撮毛。

如果不是考虑到还有个女流之辈拖后腿,大护法早就可以放手和那头怪兽大战三百回合。他们早已换了好几次方位,但还在水边,黑暗中山鬼的踪迹不易察觉,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大团影子。护法挥挥手,示意女人不要轻举乱动。

“我已经摸清楚它的行动模式了,下一次……就能打爆这头畜生的脑袋。”他低声说。

但他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那不是畜生……”女人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那是人。山鬼是人类……人类喝了黑蛊石泡过的水变成的。”

“——什么——”

护法惊诧,手上将要击出的一杖硬生生卡在半途。山鬼却循着声音发现了他们,尖锐的利爪和牙齿眼看就要落到眼前。

护法下意识挥起乌钢杖,有如一记上勾拳打中山鬼的头。他顺势跳起来一脚,像踢爆一个西瓜那样把山鬼踢了出去。然而数秒之后山鬼就站了起来,就好像刚才的一脚不过是挠痒痒。

那种毒药。令人疯狂,令人失去人性和理智,也令人身体迟钝,忘却痛苦,直到走上绝路。

护法无奈地做好战斗准备。

 

夜雨比之前要小了些,但山路仍旧一片漆黑。

依靠法术拼接起来的肩膀又痛了起来。如果彩在这里的话,就会温和地教训他不要接触水,因为潮气是会影响伤口回复的。

但是彩不在这里。彩有危险。即使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还有那个该死的胖子,抢走了他赖以生存的枪。

胖子说彩很危险。

他必须找到胖子拿回枪,这是本能;并且也必须找到彩,这也是本能。

罗丹持着仅剩的另一支枪,踏着雨水和稀泥,追踪着胖子的痕迹,疾步前行。枪和彩,都很重要,甚至无法区别出哪一个更重要。这两样东西都关乎他存在的方式,因此他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大护法提出的那些问题。

他讨厌雨,所有绝望的回忆都在这个天气里发生。

 

护法在花生镇杀过无数花生人,那些长得像人,实际却并不是人的东西。乌钢杖击杀那些花生人的时候有如斩瓜切菜——如果是非人的怪物,对护法来说并不会比打一个沙包更难。

但人类是人类。屠杀同类终究需要更多的狠戾之心。

——可笑,这种时候居然对自己有了身为人类的自觉。

作为奕卫国的大护法,他已经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多到他懒得去数。太子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叫他胖子,五岁的时候学会了叫他死胖子,七岁的时候会变着法子用冬瓜来奚落他,直到现在太子长成了七尺男儿还多了一把络腮胡,大护法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胖子。

分明已经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是会下意识地将自己归到“人类”的范畴。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我不在乎;我受太子之托保护这个女人,杀了你也算为镇上除害。”

大护法说道,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抄起乌钢杖就迎了上去。

 

彩杵着当做拐杖的枪,谨慎地后退,避免被卷入战场。杀人的场面她见得多了,但凡事涉及到自己总还是不一样,两刻钟前她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但曾经的敌人突然出现救了她,此刻她只想躲开,越远越好。

她的脚腕还没有彻底恢复,能走动但依然会痛。如果护法不能战胜山鬼,她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红冬瓜和山鬼还在激烈地厮杀。高大的怪物想要把护法按倒在地,但小胖子比山鬼敏捷得多,钨钢杖在手里呼啦啦地转了几圈便摆好了姿势。山鬼不等他站稳,一口咬住了乌钢杖,大力一甩,将护法连同杖子整个甩到了几丈开外,撞断了一棵树的树枝。红胖子好不容易站稳,咳了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战况不好。

她知道那个红冬瓜的本事,那是能杀掉罗丹的人,区区山鬼,根本不在话下——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护法显然有伤在身,花生镇一役,彼此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换句话说,如今护法打不过山鬼,她——或者说罗丹——多少要付一半的责任。

但即使罗丹在这里,她也不会去责怪他的。还有什么好说呢,他连命都舍弃了。

她觉得非常冷。因为长久地暴露在大雨中,或者是因为那个为了求死连她都可以不要的绝情的男人。

她失神的时候,山鬼却已经掀开了护法,朝她猛扑过来。

 

枪声如同尖锐的嚎叫。

如果是白日,树林中必然已经被惊起无数野鸟。但现在只有大雨,以及一点点的火光。一侧的山头突然出现一个瘦长身影,罗丹从半空中跳下,落地的同时瞄准山鬼的头开枪。

近距离射击,没有打不中的道理。

但火药枪淋了雨,已经几乎不能再用,勉强打中了山鬼,却也不能发挥平日里一半的威力。山鬼嗷嗷地大吼两声,却没有被他吸引,反而继续扑向距离更接近的女人。它张开血盆大口,罗丹从斜地里冲出,在山鬼扑过去之前拦在她前面。

护法啧了一声,手里的电击已经顺着乌钢杖打出去。

电击炸裂在山鬼后脑勺上。负痛的怪兽哀嚎一声,罗丹立刻将枪口抵在山鬼足部,火药将肥厚的脚掌击穿。山鬼嗷地一声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着吱哇乱叫。

罗丹迅速退后拉开距离,在彩惊诧到不能言语的目光里,停在她身前。他一如既往地半个字也不说,只是沉默着将她拦在身后。

然而彩当真也是惊诧到不能言语。

看她没有反应,罗丹略略回头,试图说点什么,却终究只念出一个名字。

“……彩。”

她像触电那样浑身一惊。罗丹却又转回了头,不再继续说了。

……冤孽啊冤孽,真是看着你们就折寿,大护法觉得自己肋骨又痛了三分。

 

护法定睛细看突然出现的杀手。除了和自己一样被雨淋得惨兮兮之外,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同。

护法撇撇嘴:“阴魂不散的那个,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总之先干掉眼前这只鬼再说。”

罗丹的回应是握紧了枪。只有彩注意到,他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

在雨中,在同一时间,站在不同方位的两个人发起攻击。

山鬼已经回了神,怒吼着拔起一棵大树。

同样是使用射击型的武器,他们不需要任何经验就能洞察对的攻击模式——不久之前才互相杀得你死我活的对手,此刻却默契得像是知己。

两个伤号对一头山鬼,半斤八两吧。

 

胜负只在一瞬间。

护法像飞鼠一样踩着几棵树跳到上方,乌钢杖的雷光一直对准山鬼的脑袋;罗丹则专注射击山鬼的腿脚,但火药受潮,造成的伤害有限,而且雨还没有停,枪随时可能报废,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山鬼的腿脚已经血肉模糊,但仍旧做着困兽之斗,它双手环抱着树干抡起来,飞旋的树干令另外两人既无法靠近,也很难瞄准。

罗丹举起枪,但过于潮湿的火枪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卡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山鬼手里的树干已经把他撞飞了几丈远。他艰难地撑起来,发现枪落在一段距离之外,想去捡,却又不得不先分心躲开树干的抡击。

另一边厢,山鬼单肩扛着树干,一只手将骑在树上的护法抓住,像拍苍蝇那样往地上猛拍下来。虽然湿泥地不至于摔死,但还是痛彻心扉。护法龇牙咧嘴地在地上躺了一秒钟,忍着痛扑腾了几圈,躲开山鬼的踩踏。他睁开眼睛,血从斗篷里流淌到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

但他相信山鬼也不会比他好过,他已经至少三次击中了那家伙的头颅,即使没有打死它,肯定也会造成严重伤害。山鬼的动作明显没有之前的灵活了,而且它的脸上也像护法一样,被雨和血糊得一团糟——视力受到影响当然是会影响行动的。

山鬼并不是鬼。只要是人类,就是有弱点的,是能够被杀死的。

问题在于护法和杀手都是伤号,无论是断掉的肋骨还是撕裂的关节,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恢复,更何况现在还下着雨,谁都不会好过。

花生镇都逃出来了,要是在这种破地方出事,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大护法的脑子里思考着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人也好鬼也好,对他而言都只是需要消灭的目标。

没了武器,罗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山鬼抓住破绽将他踢开,一口咬上去。没有枪的杀手只好誊出手臂抵挡。山鬼的牙齿嵌进他的小臂,血液顺着雨水一起流得稀里哗啦。

他试图将手臂从山鬼口中拔出来,这时一发火药击中了山鬼后背。

并没有动手的大护法顺着轨迹望去,看到身后的女人——彩端着那支作为拐杖的枪,枪口还留着一缕青烟。护法一路上都将它与乌钢杖一起插在背上,有厚重的袍子挡雨,因此受潮并不严重。这意味着它还能使用。

时不待人。趁山鬼的注意力被吸引,护法立刻抄起乌钢杖,将手中的力量灌注在乌钢杖上,雨水是能导电的,所以他必须小心地控制发出的力量——

一阵电击顺着乌钢杖和地面的积水将山鬼击倒。

罗丹终于能退到稍远的位置,小臂上的伤口汩汩流血。

 

山鬼被彻底激怒了。黑蛊石让它失去心智,也让它对疼痛麻木,即使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狂暴的愤怒还是控制了它——要复仇,要把面前的猎物都撕成碎片。

扛着树干的山鬼一步步向他走来,护法竖起乌钢杖对准它的心脏——却被抢了先,山鬼将树干往地上一杵,连地面都震动了,溅起的雨水泼在护法脸上。他睁不开眼睛,山鬼嚎叫一声,趁机用抓起乌钢杖,硬是凭着蛮力从护法手里扯了出去。

乌钢杖在半空打了个转,落在罗丹脚边。

杀手不假思索便拣了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护法那样的力量。红胖子三下五除二抹掉满脸泥水,冲着杀手又喊又叫。山鬼只看了罗丹一眼,便又转向护法。

说时迟那时快。

它一转头,罗丹立刻行动起来,不过不是将钨钢杖还给护法,而是直接举起杖子刺向山鬼。坚硬的杖柄准确地刺进山鬼腿上枪伤的创口,逼得它发出一阵惨烈的嘶嚎。它这次再也站不稳了,倒下的时候溅起一地水花。

“死独眼儿!把乌钢杖还给我!!”

大护法已然爬起来,一步三蹦地冲过来索要兵器。但他没有跑向罗丹,而是先奔着不远处的彩过去了。

——她手里还有一支枪。在护法用力把枪向杀手扔过去的瞬间,对方也将乌钢杖扔还回来。

他们各自拿回了称手的武器。

 

人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往往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护法举起乌钢杖,将力量灌注进去的时候,忽然很想知道,现在,此刻,太子是不是在对着白日的画稿发呆呢?小鸣有没有听他的话好好看着太子呢?

花生镇会变成什么样?

奕卫国皇宫是什么样?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他面前的怪兽曾经是人,现在是鬼,因为不知名的毒药丢失了人的身份;他对面的杀手不知道是人还是鬼,因为恐惧舍弃了人的身份。而现在山鬼是他的敌人,杀手是短暂的战友。

一切都是为了太子——身为奕卫国的大护法,这是他的身份,他的使命,他存在的意义。

但他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人是什么,鬼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

而思考这件事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看来想太多果然是没用的。护法将全部的力量都施加在乌钢杖上,打出今夜最有力的一击。

 

那依然是刹那之间的事。护法从背后将雷光射向山鬼的心脏,罗丹手里的枪管捅进了山鬼口中,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枪响一瞬。

头部和心脏同时炸裂的怪兽,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它高大的身躯晃悠悠地倒下,几乎看不出人形。黑蛊石是噩梦的毒药,一旦服下,就只剩下走向末路。

乌黑的血河融进泥土,大雨冲刷一切,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深山,没人会发现一具残损的尸体。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还会开出美丽的花。

 

活下来的人们依然在大雨里像是一群落汤鸡。

护法抖抖浑身的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杀手拖着枪和一条抬不起来的手臂,慢慢向他的女人走过去。

红衣的女人先靠过来,握住他的手。

护法斜眼看着这两个人,觉得简直又要折寿,突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那之后一直在下雨。

 

 



尾声

 

 

大雨之后果然是个晴朗得不像话的好天气。

肋骨肯定又断了。护法龇牙咧嘴地跟在太子身后。后者神清气爽,为自己拯救了一镇百姓而欢欣鼓舞。

山鬼已经被消灭了,你们不用再害怕了……但山上的野兽还是很凶猛,请不要在夜晚留在镇外。另外,野兽的尸体腐烂之后会造成瘟疫,野外的任何东西都不要食用。

这番话很容易引起怀疑,但对于听说山鬼被消灭而沉浸在欢乐中的镇民来说,他们更愿意相信善意的谎言。他们正组成狂热的队伍簇拥着太子一行人离开落山镇,身体力行地演示什么叫夹道欢送。

太子摆出一副特别官方的面孔,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

他们出发之前,护法特地独自悄悄前往别院,那里如他预料的一样人去楼空。院里连一片落叶都没有,仿佛从来没有人居住过。

倒是院子的墙头上挂着一幅打包好的伤药,好像知道他要来。

 

“落山镇特产的伤药,效果特别好。”

离开小镇很远之后,太子才慢悠悠地开口。“秘密就在于那种草药,雨墨子。”

护法不明所以。

“雨墨子……其实就是一种常见的草药,汲取了黑蛊石水变成的植物。人们认为这种伤药有奇效,是因为用了它之后,疼痛就会减弱,而这其实是因为黑蛊石的残余效果,使人身体麻木……伤口其实并没有好转。”

大护法飞快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绷带,太子叹气道:“放心吧,这种植物里的黑蛊石效果已经被稀释得无害了,光抹药是不会让你发疯的。这都是小鸣发现的,谁叫他对黑蛊石比较熟呢。”

小鸣还抱着那本草药集子,摸着光脑袋笑了笑:“为太子效命嘛!”

护法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镇子的方向,那里的人们一无所知,伤药依然被作为昂贵的商品出售。“你要回去对此作出禁止吗,伟大的太子?”

太子摇头。

“这里的居民已经以此为业多年,突然禁止他们会接受不了。再说理由也不好解释啊。”他慢慢转身,望着崇山峻岭包围的深处,那里是他们逃出来的方向,“等今后我发兵灭了花生镇,自然不会再有黑蛊石流出,雨墨子也就慢慢绝迹了。”

太子能有一个志向,那是件好事。护法不想去打扰太子的雄心壮志,虽然他并不确信那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在他们离开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山路陡峭,他们走得很慢,山上的雾气比半山腰又浓了几分,他们不得不裹紧了外套。一侧就是悬崖,对面的山头都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仿佛一连串海中的孤岛。

护法敏锐度捕捉到了那抹颜色。

在距离他们不算遥远的地方,在斜谷对面一个小小的山崖,他看到裹在红色斗篷里的杀手,与他梦里一样。这个距离自然是看不清人的,但护法总觉得那独眼的杀手似乎也在望着他的方向。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当日在别院一样,幽鬼般突兀地出现在日光下。

然后那个女人从旁边走出来,拉着他走进了云雾里。

护法眨了眨眼睛,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大护法记得那个女人叫做彩。杀手念过她的名字。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杀手的名字。

也罢,今后大概不会再见了吧。

 

护法拉了拉袍子,跟上太子的脚步。

落山镇的故事将会永远地留在那个雨夜里。

 

 

·完

 

 

 

后记

终于写完了。打架还是太难写……!!

身为一个处女座强迫症作者,我确实没办法不把它写成一个剧情向的文。关于罗丹和彩的信息都太少了,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瞎写一些明显是脑补过度的产物,并且去想象这两人的性格和关系模式,希望第二部出来的时候不要疯狂打我的脸……

希望写到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立体的、有意义的。

当然,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



0917发个印调

打算把《夜雨寄鬼》做个小本本纪念一下打鸡血的暑假。

目前还在校对阶段,初步预定是个A5开本40来P,牛皮纸(待定)封面+骑马钉的简单的小本子。有人愿意要的话请填一下印调。

如果量少就做无料,如果超过预估数量大约就需要收个成本费……估计在10块以内吧。

另外由于作者暑假出去浪了十几天,现在赤贫状态,所以邮费还请自理,谢谢……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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